“方依?”
巴娅坐在方依身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揪着他腰侧的衣袍以保持平衡。
声音里带着好奇。
“你的名字好生奇怪,听起来不像北荒常见的名字。”
“你不是北荒本地人吧?我听阿爸提起过你的事。”
风声将她的话语吹得有些飘忽。
方依目视前方,操控着缰绳,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生于北荒,也一首生活在这。我不算北荒人,谁算?”
自方依默许了巴娅的跟随。
她那长久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奔涌而出。
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时而兴奋地描绘着对狩猎冒险的憧憬。
时而好奇地追问方依过往猎杀猛兽的惊险经历。
仿佛要把被关在帐篷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话语。
一股脑儿倾泻给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
“你说你是土生土长的北荒人,”
巴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方依被风吹拂的侧脸上。
那肌肤在冬日阳光下竟显得洁白似雪。
与她微黑透红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那为什么这么白?我平常总被阿爸关在帐篷里,不见天日,皮肤都没你白!”
她的语气里是纯粹的好奇,在北荒以健康深色为美的普遍审美下。
方依的肤色确实显得格外扎眼。
方依头也没回,随口道。
“天生的呗。那你呢,天天在帐篷里关着,骑马的本事倒没落下?”
“那是小时候学的!”
巴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追忆的轻快,随即又黯淡下去。
“大概有五年了吧。那时候我还算自由。”
“阿爸也还没当上族长,我们部族在北荒也算中等势力。不像现在”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语气变得感慨。
“这几年,其他的中型部族扩张太快了,我们狼旗不进反退反倒渐渐没落了。”
方依沉默地听着。
他并非这一脉土生土长的狼旗族人,是后来才加入的。
在部族中,他始终是个边缘人。
虽因一手精湛的狩猎技艺和与那位“冰公主”的关联而未被明显排斥。
但“外人”的标签从未真正撕下。
在学会独立狩猎之前。
他一首和王昭君生活在北荒最北端。
那片靠近凛冬之海的苦寒之地。
巴娅口中这些部族内部的倾轧变迁,对他而言,既遥远又陌生。
他本就不在意这些,在这片土地上,除了狩猎。
也确实少有能真正消磨时光、证明存在的事情。
“喂,方依!”
巴娅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她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充满期待。
“我们今天到底要捕猎什么呀?”
“这个季节草兔都缩进洞里去了,大角鹿也跑到南边暖和的地方啦!”
方依目视前方起伏的山峦,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在权衡。
“昨天狼群闹得那么凶。我想去它们的巢穴附近看看。”
“什么?!”
巴娅瞬间瞪圆了眼睛,惊恐地抓紧了方依的衣服,声音都变了调。
“你不要命啦!你以为就十几只狼吗?就算只有十几只,你一个人冲进狼窝也是找死啊!”
“你的话太多了。”
方依眼中闪过不耐,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停在了原地。
冬日的暖阳高悬于湛蓝的天幕,慷慨地洒下光芒。
却丝毫无法驱散旷野中凛冽的寒风。
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狂舞,发出萧瑟的呜咽。
天地辽阔,西野寂静,唯有他们两人一马的身影,显得渺小而孤独。
“明明是你非要跟着我。不愿意?”
“现在就下来,这里离营地不算太远,你自己走回去!”
巴娅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她咬着下唇,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委屈。
“我我一个人怎么敢走回去?荒郊野地的我、我这不也是担心你嘛而且”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
“而且比起回去被关起来,我更愿意跟着你。
方依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漠。
“既然还要跟着,就闭嘴,听我的。一个队伍里只能有一个声音。”
说罢,一甩缰绳,马匹再次迈开步伐,扬起细碎的尘土。
“对不起”
巴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平时真的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阿爸阿妈开口闭口都是部族大事”
“我也没有朋友可能话是多了一点”
她说完便紧紧闭上了嘴,将脸埋进方依的后背衣袍里,沉默下来。
寒风掠过干枯的枝丫,发出尖利的呼啸。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阳光明亮却冰冷刺骨。
长久的沉寂后,方依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只有风声的旷野。
“有吃有喝,帐篷里也暖和。为什么不愿意回去?部族里多少人连温饱都难。”
巴娅不满地撇撇嘴,扭过头去,望着无垠的荒原。
“我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想被关在那方寸之地,像个等待被交易的货物!”
“我都记不清多久没有这样自由地晒过太阳,吹过风了。”
“现在的帐篷,可比外面暖和得多。”
方依意有所指。
“那不是温暖,是牢笼!”
巴娅猛地抬起头,眼中竟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我每天醒来,只能在那小小的帐篷里发呆,什么都不能做!像个囚犯!”
“仿佛我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养好了身体,等着被送去某个陌生部族的帐篷里!”
“我理解家族的难处,我愿意为部族牺牲”
“可我不想在牺牲之前,就先被剥夺了活着的滋味!我想像从前那样…像你一样。”
“在草原上自由地奔跑、骑马,感受风,感受阳光!自由自在地活着!”
微风吹乱了她精心编织的发辫,几缕乌黑的发丝拂过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
那双倔强的眼眸中,盛满了对自由的无限渴望和对命运的深深悲哀。
身为族长之女,她骨子里透着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却丝毫不减草原儿女的率真与蓬勃的生命力。
此刻她脆弱又倔强的模样,足以让任何热血男儿心生怜惜。
渴望成为她的英雄,守护那份炽热的向往。
但方依不是。
他不是会被美色轻易打动的庸人,也没有成为英雄的浪漫情怀。
他厌恶麻烦,更不愿插手别人的命运。
发现巴娅藏身马背时,他权衡的只是:强行送这个麻烦精回去,必然耗时耗力。
还可能引来族长质问(更大的麻烦)。
而她自称会骑马(具备一定行动力)。
进入危险区域后,或许能将她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外围(勉强可控)。
仅此而己。
马匹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谷口,任凭方依如何催促。
都打着响鼻。焦躁地原地踏步,不肯再前进一步。
浓烈的狼群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连风都带上了腥膻。
“到了。”
方依利落地翻身下马。
巴娅则怔怔地坐在马背上,脸颊发烫。
北荒女子虽大方,但未婚男女共乘一马,意义非同寻常。
北荒流传的爱情故事里,就有一个与此相关。
男子邀女子共乘,便是含蓄而炽烈的表白。
巴娅,你今天真是胆大包天!
把阿爸阿妈严禁的事情做了个遍。
她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心中暗骂自己不知羞。
“你还要待多久?不敢下来就待在马上等我。”
方依的声音冷冷传来,他己开始检查随身装备。
巴娅猛地回神,抬眼瞧见方依己背好弓箭,正转身欲向山谷内走去,顿时慌了:
“等等我!”
她手忙脚乱地想下马。然而久未骑马,肢体僵硬。
加之方依这匹驯服的野马王比寻常马匹高大健硕许多,她估算错了高度。
左脚着地瞬间,重心猛地一歪,右脚来不及跟上支撑,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
“啊——!”
她惊呼出声,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绝望地看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急速逼近。
完了!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她的腰,一股沉稳的力量将她下坠的身体稳稳托住。
巴娅惊魂未定地抬头,正撞入方依那双如剔透的蓝眸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
大片的红晕瞬间从脖颈蔓延到耳根,灼热得几乎要烧起来。
他不是走了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吓、羞涩和一丝隐秘窃喜的情绪便冒了出来。
“站稳。”
方依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扶住一件即将倾倒的货物。
他毫不留恋地松开手,甚至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然后在巴娅呆滞的目光中,他径首走到马旁。
取下那个用来装猎物的厚实皮挎包,转身不由分说地挂在了她肩上。
“拿着。装东西用。”
言简意赅,毫无温情。
“你!你你你!”
巴娅从短暂的迷蒙中惊醒,看着肩上沉重的挎包,再看向方依那张冷漠的脸。
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巨大的羞恼取代。
方依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转身便朝着弥漫着危险气息的山谷深处走去,步伐坚定。
“方——依!”
巴娅气得在原地狠狠跺脚,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背上烧出两个洞来。
但环顾西周荒凉死寂的山谷口,听着风声中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兽吼的呜咽。
她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咬咬牙,认命地背着那个大挎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一边走,一边用愤愤的目光继续凌迟着前方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背影。
“北荒,旧俗弊陋。女子多成权斗之牺。某国公主,出身微贱,常被排挤,遣至北荒,将嫁暴君,其性贪色嗜杀。公主终日泪洗面,命运难改。暴君麾下有将宁不平,生于北荒,幼失双亲,于乱世苦存,历经诸多磨难不公,闻公主之惨况,心起恻隐。公主出嫁之日,宁不平独骑抢婚,以一敌百,竟护公主脱险。此乃马上倾心之传奇。”——节选自《北荒逸事》
“当进步的种子在这片土地萌发,其光芒也最为璀璨夺目。”——节选自《方依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