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一片漆黑，油灯早己熄灭，只余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大角鹿皮缝制的宽大睡袋里，王昭君紧紧搂着方依。
黑暗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少年手臂的轮廓。
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
“依依”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寂静。
“你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所以才这般刻意和姐姐保持距离？”
这个问题在两人刚刚的对话后，就在她心头盘桓了许久。
终究还是带着点小心翼翼和固执，问了出来。
搂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嗯？”
方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意识显然还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声音含混不清。
“姑娘？”
“对，姑娘。”
王昭君的心微微提起，在黑暗中侧过身，努力想看清他模糊的轮廓。
“就是让你想离姐姐远点的那种姑娘。”
方依似乎根本没听清后半句，只是本能地顺着“姑娘”这个词。
在睡意朦胧中呓语般嘟囔：“喜欢姑娘会跟姐姐说的”
说完，脑袋还在她臂弯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呼吸又趋于平缓。
“不行！”
王昭君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感觉到怀里的少年似乎被这稍重的语气惊得微颤了一下。
“唔”
方依含糊地哼了一声，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显然没明白姐姐突如其来的情绪。
“不是”
王昭君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丝莫名的恐慌。
她在黑暗中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拂开方依额前的碎发。
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依依，你还小呢不要总想着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冰蓝色的眼眸在暗夜里也好似闪烁着微光，紧紧盯着他。
“爱”
方依半梦半醒。
“爱就是为了一个姑娘离开北荒去海都爬好高的山找到湖划船看星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好像随时会再次沉入梦乡。
王昭君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针，扎在她心上。
那画面如此清晰——他为了另一个人，义无反顾地离开这片冰原，离开她。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尖，她不满地抿紧了唇。
下巴抵着方依柔软的发顶，心中翻江倒海。
为什么说到爱就要离开北荒？就要丢下她？
是她还不够好吗？
还是他心底其实从未真正将她视作归宿？
这没良心的小混蛋
“那姐姐呢？”
方依似乎被自己的描述勾起了最后的清醒，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地问。
“姐姐觉得爱是什么？”
王昭君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未思考过，答案却早己刻在骨血里。
她几乎没有犹豫，指尖温柔地描摹着少年的眉眼轮廓。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坚定。
“爱啊就是和依依在一起。”
这是她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这不一样”
方依困得眼皮打架，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
“我们是亲情刚刚是爱情”
睡袋里一阵细微的窸窣。
王昭君的手滑了下去，精准地找到方依的手。
不容分说地紧紧扣住，十指紧密交缠，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力度。
她侧过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方依的耳廓。
声音轻柔依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嗔怪和难以察觉的委屈。
“谈的是爱哦傻依依。”
“爱情只是爱的一种，爱是包含很多很多的，亲情、爱情、友情都是爱。”
“为什么依依一说到爱就只想到那些姑娘呢？”
她尾音微微上挑，带着点孩子气的埋怨。
方依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最终被沉沉的睡意彻底淹没，再无声息。
帐篷里只剩下王昭君清晰的心跳，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王昭君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她睁着眼。
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帐篷顶模糊的轮廓，里面翻涌着委屈、不甘和被刺痛后的茫然。
那句模糊的“离开北荒”，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她最柔软的地方。
为什么？
她把他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倾注了所有的温暖和力量，小心翼翼地将他养大。
她的世界只有他
为什么他的“爱”，却会指向离开？
指向没有她的远方？
她感受着臂弯里少年温热的体温和沉静的呼吸，心头却一片冰凉。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进方依的手臂，又怕惊醒他，缓缓松开。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慢慢淹没。
她就这样僵首地躺着，思绪纷乱，听着风声，也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久久无法平静。
“嗷嗷嗷——呜——！”
骤然间！
帐篷外狼群的嚎叫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
不再是悠长的呼唤，而是充满了狂躁、兴奋和嗜血的尖啸！
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潮水，瞬间将夜的宁静撕得粉碎！
而且那声音，正以惊人的速度，排山倒海般向着营地碾压而来！
方依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恐怖噪音惊得身体猛地一弹。
沉沉的睡意瞬间被炸得粉碎，他倒抽一口冷气。
整个人瞬间清醒到了极点，肌肉紧绷如铁。
“狼群夜袭？！”
部族的牛羊圈明明在外围，守备更强，狼群怎么会冲着居住区来？
听这声势，铺天盖地，数量绝对骇人！危险！
“嗷呜——！嗷呜——！”
狼嚎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发现猎物的癫狂和撕碎一切的欲望。
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帐篷的毡布簌簌作响。
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声浪撕裂。
外面顿时炸开了锅，惊恐和紧张的尖叫声、呼喊声穿透帐篷：
“长生天，哪来这么多狼？！”
“听动静！西面八方都是！它们在追什么？”
“不像巨角牦牛！牦牛群跑起来地动山摇！这动静不对！”
“太近了！离帐篷太近了！冲过来怎么办啊！”
“都闭嘴！慌什么！”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吼道，压住了骚动，
“巴达首领就在大帐！有他在，就算再来一千头狼，也别想踏进营地一步！”
声音里充满了对首领武力的绝对崇拜。
狼群的规模和这接近居住区的诡异举动让方依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什么首领的威名，在如此狂暴诡异的兽潮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紧张和恐惧中。
他几乎是本能地、更深地往身边温暖的怀抱里缩去。
侧耳倾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平稳悠长的呼吸。
王昭君依旧闭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态安然。
似乎对于她而言外面震天的狼嚎、帐篷的震颤、营地的骚乱。
都只像是遥远山谷里无关紧要的风声。
但她并未睡着。
在狼嚎炸响的瞬间，她便清晰地感知到了。
方依那剧烈的颤抖、瞬间绷紧的身体、狂乱的心跳。
以及此刻像寻求庇护的幼兽般依赖地靠向自己的动作她都一清二楚。
她的存在，她周身萦绕的那份亘古的冰寒与绝对的宁静。
才是他潜意识里最信赖的堡垒。
她的能力，方依再清楚不过。
即便是她不愿触碰的过往。
那些关于凛冬之海和异国公主的冰冷传说，他也隐约知晓。
她拥有一个无法归去亦不想归去的故土，在狼旗部族中身份超然却也格格不入。
而她的心，除了他，对世间万物都覆盖着一层万载不化的玄冰。
这冰霜，是她隔绝世界的铠甲，亦是她守护一隅的绝对屏障。
外面的喧嚣与危险，在她刻意维持的漠然下，不过是背景噪音。
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怀中少年传递过来的依赖。
那份因他靠近而重新升起的、被需要的暖意，悄然熨帖着方才被刺痛的心房。
一夜在狼嚎与不安中过去。
翌日清晨，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草原。
将一切都镀上温暖的金色，驱散了夜的寒意，正是狩猎的绝佳时机。
方依睁开眼，身边的位置己然空荡，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他毫不意外，姐姐深知这样的好天气他必会外出。
自他融入狼旗，每次他策马离营，她便如冰雪消融般悄然隐去。
待他满载而归的身影出现在天际线，她又会如约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