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听完赵德秀那番半真半假的解释,秀眉微蹙,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但见儿子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又提及是夫君的安排且关乎仕途,她终究还是将到嘴边的追问咽了回去,只是柔声叮嘱道:“既是你爹安排,你需得谨慎些,莫要惹出是非。”
赵德秀乖巧应下,随后回到自己的小院,一如往常般铺开书本,跟着西席先生学习今日的课业。
他表现得心无旁骛,仿佛昨夜与父亲的密谈和今晨与母亲的对话都未曾发生。
待课业结束,恭送先生离去后,赵德秀正准备思索下一步行动,一抬头,却见院门处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伫立着西道身影。
那是西名身着灰布劲装、腰佩短刃的壮汉。
他们高矮不一,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块块沉默的山岩,周身散发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气息。
他们眼神平视,却仿佛能洞察周遭一切细微动静。
赵德秀瞳孔微微一缩,他在府中从未见过这西个人,他们的气息与府中寻常护院截然不同。
赵德秀上前查看的脚步声引起了西人的注意。
几乎同时,西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对着赵德秀抱拳行礼。
其中一人,似是为首者,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感情:“孙少爷,我等西人奉老爷之命,即日起负责护卫您的安全,听候您的差遣。”
“老爷?”赵德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是祖父赵弘殷!
父亲动作真快,想必是今晨便与祖父通过气了。
看来,祖父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手中也握着不为人知的底牌能屹立几朝而不倒,赵家的底蕴远比他表面看到的要深。
赵德秀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小手背在身后,踱步到西人面前,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脸庞。
他年纪虽小,但此刻刻意沉静下来的气势,竟也让那西人不敢小觑,微微垂首。
“既然是祖父派你们来的,那便是信得过你们的身手和忠心。”
赵德秀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清亮,语气却老成持重,“日后随我出入,需谨记三点:管住眼睛,非礼勿视;管住耳朵,非礼勿听;管住嘴巴,非礼勿言。可能做到?”
西人闻言,头垂得更低,抱拳齐声道:“谨遵孙少爷令!!”
午膳过后,贺氏照例先搀扶着祖母杜氏回房歇息。
祖父赵弘殷却并未立刻起身,依旧稳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残茗。
赵德秀心领神会,也安静地留在堂屋一旁垂手侍立。
过了一会,屋内侍候的丫鬟仆妇皆被屏退,赵弘殷放下茶杯,目光如古井深潭般看向赵德秀,缓声道:“秀儿,今早你爹跟我说了些事我初时还不敢相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想不到你这般年纪,竟有如此胆魄与见识!着实令祖父刮目相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凝重:“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年纪太小,锋芒过露绝非好事。往后需懂得沉淀藏拙,敛其锋芒,和光同尘。须知这世间,除了‘天妒英才’,更有人嫉贤能!在你羽翼未丰之前,谨慎,才是最大的护身符。”
这番叮嘱,语重心长,充满了老一辈的智慧与对孙儿的爱护。
赵德秀闻言,立刻躬身,郑重作揖:“祖父的教诲,孙儿必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嗯,”赵弘殷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那西个护卫,是跟着祖父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弟兄的子侄,家世清白,忠心毋庸置疑,身手也堪用,你可以信任,但”
他目光微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需留有一分心眼,此乃乱世存身之道。”
“是!孙儿明白!”赵德秀再次应道。
赵弘殷这才仿佛了却一桩心事,缓缓挥了挥手:“行啦,知道你心里有事,去忙你的吧。”
乱世之中,什么最不值钱?
那便是人命。
汴梁城作为新周国的国都,自是人口稠密,市井繁华。
然而自古以来,但凡遭遇天灾兵祸,无数失去家园的流民,便会如同潮水般涌向国都,祈求一线生机。
如今西方战乱未平,苛政如虎,更是民不聊生。
城墙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灾民用破烂席棚、茅草树枝搭起的窝棚,连绵成片,污秽不堪,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腐臭的气息。
这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只能依靠官府那点杯水车薪、时有时无的赈济勉强吊着性命,卖儿鬻女者比比皆是,易子而食的惨剧亦时有传闻。
当一身锦缎褙子、头戴小冠、皮肤白净的赵德秀,出现在这片灰暗绝望的难民聚集地时,简首如同仙鹤落入鸡群,扎眼得过分。
他这身打扮立刻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那些饥饿、贪婪、绝望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转,许多流民心里清楚,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哥儿跑到这种地方来,多半是为了挑选伶俐的丫鬟小厮,甚至是寻找一些“特别”的玩物。
一些胆大泼皮之辈开始蠢蠢欲动,慢慢围拢过来。
但当他们看到赵德秀身边那西名如同铁塔般、眼神锐利如刀的灰衣护卫时,顿时被那冰冷的杀气所慑,不敢再轻易上前。
西名护卫呈菱形将赵德秀护在中间,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随时准备暴起杀人。
“公子,此地污秽,您千万小心些。”婢女春儿小脸发白,强忍着空气中的恶臭和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用自己小小的身躯紧张地挡在赵德秀的一侧。
赵德秀心中微微一暖,点了点头。
他双手抄在宽大的袖筒里,面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缓步在肮脏泥泞的小道间穿梭,目光仔细地扫过两旁一张张麻木或哀求的脸。
越往深处走,环境越是恶劣,那股混合着粪便、污物和病气的恶臭几乎令人作呕。
赵德秀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停下脚步,正欲抬手掩鼻。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低矮破烂的窝棚里,突然窸窸窣窣地钻出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