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阳仿佛酿熟了时光,把教程楼的红砖墙晒得透出几分暖意。
走廊里,桂花的甜香象是无形的涟漪,随着学生们课间嬉戏的欢笑声,一层层漫过台阶,飘向每一个角落。
那次山村支教,已成为她人生中无法磨灭的印记。
即便回到校园许久,午夜梦回时,小娟那向日葵般明亮的笑脸,依然会清淅地绽放在她的眼前。
此刻,她正轻轻抚摸着小娟送给她的那幅画。
画里,一棵大树撑开繁茂的树冠,树下站着两个手牵手的女孩:一个穿着碎花上衣,羊角辫倔强地翘着;另一个身着连衣裙,笑容如阳光般璨烂。她们的背后,是湛蓝的天空、棉花糖似的云朵,以及连绵的、像征着远方的群山。
画的右下角,是孩子用铅笔认真写下的字迹,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重若千钧:“小娟和拾老师,永远在一起。”
阳光通过窗棂,将画纸照得微微发亮。的指尖停留在这行字上,仿佛能触摸到那双小手留下的温度,耳边又响起了那银铃般的声音:“拾老师,你会想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画框轻轻搂在怀里,一如当初将那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拥抱。
山里的风、教室的书声、孩子清澈的眼眸……
所有往事都融化在这片桂花香里,甜甜的,软软的,沉淀为心底最温柔的宝藏。
指尖蹭过封面斑驳的墨迹,她正出神地回忆着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难忘时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又沉稳的脚步声。
未及回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轻轻搭在了她的骼膊上。
她转过身,恰好撞进陈阳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作为班长,陈阳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干净的白衬衫,袖口规规矩矩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秋日的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翘,他却浑然不觉,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叠得整齐的演讲比赛报名表,纸角因用力而微微发皱。
“学校‘青春向党’演讲比赛,主题是‘初心与担当’,”
他将表格递过来,目光清澈而坚定,“我帮你报了名。”
他的声音不高,却象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表格上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灸热的温度。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报名表,更是他看见了她心底的光,并相信那道光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她俯身去捡那幅画,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陈阳,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呀?我……我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过话,肯定会搞砸的。”
“怎么会搞砸?”陈阳的语调沉稳,目光如秋日晴空般明澈,“上次班会你分享支教故事时,连最坐不住的男生都安安静静听着——你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就是最生动的演讲。那些真实的情感和经历,比任何技巧都更能打动人心。”
陈阳的话语象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层层波纹——戈壁滩上裹着沙粒的风,奶奶捡铁渣时磨出毛边的手套,村长推着旧自行车在雨中蹒跚的背影,张教授在泥泽中推车的坚决,还有小娟将画塞进她手里时亮晶晶的眼睛……这些记忆如暖流般涌上心头,让她眼框发热,却又生出一种踏实的力量。
“可我要是紧张得在台上说不出话,反而给班级丢脸怎么办……”
她轻声嘟囔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那里已经起了细密的毛边。
陈阳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给她:“我第一次主持班会时,紧张得声音都发抖,手里攥着稿子,汗把纸都洇湿了。后来我发现,只要把台下的人当成朋友,把想说的话讲出来就好——你不用刻意准备,就讲你的故事,讲你从戈壁走到这里,有多不容易,讲你想帮更多孩子的心愿。”
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却又透着股坚定:“那……那我试试,要是练得不好,你可别笑话我。”
“绝对不笑。”
陈阳举起手,象个孩子似的保证,眼睛弯成了月牙,“放学后我在图书馆三楼等你,那里人少,适合练习。”
他把笔记本摊开,拿出一支笔:“你先说说,想从哪里开始讲?”
她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小时候趴在镇中学后窗蹭课的日子……
冬天的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冻得她手指僵硬,却还是死死攥着小石子,在窗台上写老师讲的生字;
夏天太阳晒得玻璃发烫,她把脸贴在上面,烫得疼,却舍不得移开,生怕错过一个知识点。
陈阳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在纸上记着关键词,时不时抬头看她:“这里可以加个细节,比如你蹭课时,有没有被学校的人发现过?当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天她照旧蹲在镇中学教程楼后墙的窗下,耳朵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生怕漏过老师讲的每一个字。
窗台上摆着她用捡来的烟盒纸订成的小本子,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头,正飞快地抄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铅笔尖太钝,写出来的字又粗又模糊,她却看得格外认真。
“哗啦——”
她慌忙想去捡,一双沾着些许灰尘的黑布鞋停在了她面前,鞋边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
“你这娃,咋蹲在这儿?”
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没什么凶气。
王大爷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铅笔头,看了看她藏在身后的小本子,又抬头望了望窗内正在讲课的老师,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他没戳穿,只是把铅笔头递还给她,用袖口擦了擦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天这么冷,蹲这儿不冻得慌?我瞅你在这儿好几天了,是不是想听课?”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窗台上,碎成一小片湿痕。
王大爷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她手里:“娃,别蹲这儿了,风大。我跟你说,以后你想来听课,就从正门进,跟传达室的我打个招呼,我不拦你——但你可得答应大爷,别总蹲在后窗,冻坏了身子,咋好好读书?”
“这就对了。”
王大爷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拎起水壶,“快趁热吃,红薯甜,暖身子。”
说完,他慢悠悠地走了,走几步还回头望一眼,见 捧着红薯没动,又挥了挥手,才继续往前走。
“后来,王大爷真的没拦过我。”
陈阳递过纸巾,声音放得很轻:“这个细节特别好,王大爷的温柔特别真实,演讲时讲到这里,语速慢一点,肯定能打动人心。”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放学后,图书馆的靠窗位置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讲你蹲在窗下抄笔记时,能说说手指冻得发僵的感觉吗?比如‘手指冻得弯不回来,写几个字就得往嘴边哈口气,哈出来的白气一下子就散在风里’,这样听众更能体会到你当时的不容易。”
那天凌晨,天还没亮就下起了暴雨,砸在土坯房的屋顶上,噼啪作响。她背着书包出门时,土路已经变成了泥沼,每走一步,布鞋都会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厚厚的泥块,重得象灌了铅。
走到半路,她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水里,书包里的准考证和文具撒了一地,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又凉又涩。
她蹲在泥里捡准考证,手指抖得厉害,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县城的考点离村子有十里地,现在已经七点了,考试八点开始,她肯定赶不上了。
就在她绝望地抱着膝盖哭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她抬头一看,只见老村长披着雨衣,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雨衣的帽子被风吹掉,头发和衬衫全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
他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又把自行车正了正,坚定地说:“上来,叔驮着你,咱们肯定能赶上。”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他蹬着越来越沉,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响着,却从来没说过一句累。
“傻孩子,别乱动,马上就到了。”
老村长喘着气,声音却很坚定,“你这么努力,不能因为一场雨就眈误了考试。”
老村长帮我擦干净脸上的泥,把准考证塞进我手里,说‘别紧张,好好考’,我回头看他时,他正靠在墙上揉脚踝,裤腿全是泥,鞋子都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陈阳递过纸巾的手也有点抖,他吸了吸鼻子,轻声说:“这里不用加太多修饰,你刚才说‘老村长的后背像山一样可靠’,还有他林着雨还护着你,这些细节就够了——听众肯定能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爱。”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放学后,图书馆的靠窗位置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演讲比赛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舞台两侧的横幅上“青春向党,初心如磐”八个字格外醒目,舞台上的聚光灯亮得刺眼,台下的人群象一片模糊的影子。
陈阳站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通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让她莫名安心:“别怕,就象在图书馆练习时一样,把台下的人当成我,当成班里的同学,慢慢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剥了糖纸递到她嘴边:“含着,甜丝丝的,紧张就会少一点。”
这时,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下一位,有请 同学,演讲题目《从戈壁走来》。”
陈阳推了推她的骼膊,眼里满是鼓励:“去吧,你准备得特别充分,一定可以的。”
聚光灯“唰”地打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视线慢慢聚焦……
台下第一排,陈阳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笔记本,象在图书馆时一样,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而在礼堂的角落里,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教授穿着那件她熟悉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比去年更白了些,正拄着拐杖,微笑着看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淅地开口:“大家好,我叫 ,我来自戈壁滩上的一个女孩。”
她讲戈壁的风有多烈,能吹走沙地上的字,却吹不走她刻在心里的“想读书”。
讲她用沙堆当草稿纸,手指磨破了皮,就在伤口上贴张创可贴继续写。
讲左眼视力下降后,她把课本凑到右眼跟前,字都模糊成了小点点,却还是一笔一划抄笔记,抄到骼膊发酸。
讲奶奶每天天不亮就去戈壁滩捡铁渣,手上的裂口用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却总把卖铁渣的钱攒起来,给她买旧课本和铅笔……
“有一次,奶奶的手被铁渣划了个大口子,血止不住地流,她却笑着说‘没事,这点伤不算啥,攒够钱给你买本新词典’……”
说到这里,台下传来细碎的抽气声。
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字字清淅。
台下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她看到陈阳正低头擦眼睛,张教授的眼角也泛着红,手里的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象是在回应她的讲述。
最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练习册——封面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角卷得象波浪,里面的纸页泛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些地方因为修改次数太多,纸都破了,用透明胶小心粘补着,甚至能看到当年她用红笔标注的“重点”。
“这是我高中时的练习册,”她举起练习册,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从戈壁到城市,从蹭课的小姑娘到大学生,它陪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它的每一页,都写着我的坚持,写着奶奶的期望,写着张教授的嘱托。”
“现在,我想把我走过的路,铺给更多象我一样的孩子——那些在山里、在戈壁,渴望读书却没机会的孩子,那些把‘想上学’藏在心里,偷偷在沙地上写字的孩子。我想成为他们的光,像张教授照亮我一样,照亮他们的路。这就是我的初心——不姑负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不姑负自己吃过的苦;这就是我的担当——把温暖传递下去,让更多孩子能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先是短暂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声里还夹杂着隐约的哭声。
走下舞台时,陈阳快步迎上来,递过一瓶温水,声音有点沙哑:“喝口水,你讲得太好……我刚才哭得稀里哗啦,被旁边的老师笑话了。”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巾,上面沾着明显的泪痕,“刚才张教授还问我,你平时是不是也这么勇敢,说他没看错你,好样的。”
她转过头,看着陈阳,认真地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帮我报名,陪我练了这么久,我肯定不敢站在台上。”
“跟我客气什么。”陈阳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一定能打动所有人——因为那是你用真心走出来的路,是最动人的初心。”
他把奖杯递给她时,偷偷塞给她一张折成星星型状的小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你的初心,不仅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我——以后,我想跟你一起,去支教,去帮更多孩子,把路铺得更宽。”
她眼前浮现出戈壁滩上倔强生长的沙枣树,奶奶那双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张教授深夜递来的那杯姜茶,还有陈阳陪她一遍遍练习时专注的侧脸——这些细碎的温暖,如同散落在生命里的种子,早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破土而出。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初心从来不是响亮的口号,而是身处困境时依然选择向前的勇气;担当也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在自己站稳后,自然而然向他人伸出的那双手。
她摊开日记本,笔尖轻触纸面:”谢谢你们,象一束束光,照进我的生命。从今往后,我愿成为一座桥——连接戈壁与远方,传递温暖与希望。让更多孩子相信,每颗星星都会发光,每粒种子都能找到自己的土壤。因为曾被光照亮,所以也想成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