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静水深流,不紧不慢地淌过。转眼间,日历翻到了一九七七年。
这一年,钱来喜整三十岁。岁月洗去了她脸上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为眉宇间的沉稳与眸子里洞察世事的清亮。凭着过硬的业务能力、数次关键时刻的出色表现,尤其是那次圆满完成的跨国重任,她已从翻译部一名优秀的译员,成长为主管外事翻译工作的处长。肩上的担子变了,从专注字句的精准,到统筹项目的周全,从台前的从容应对,到幕后的运筹把关。她依然忙碌,却多了份挥斥方遒的从容气度。
金秋十月,一声春雷般的消息震动神州大地:国家正式宣布,恢复已中断十一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
倾刻间,积压了整整一代人的渴望与梦想被点燃。无数散落在田间地头、工厂车间的知识青年热泪盈眶,奔走相告。改变的闸门,终于开启了一条缝隙,光透进来了。
来喜对此并非全无预感。政策风向早有松动迹象,她凭着职业的敏锐和对时局的关注,提早半年便开始留心收集、整理各种复习资料与信息。消息正式公布后,她第一时间将精心准备、誊抄清淅的数套资料,分别寄往几个哥哥姐姐家下乡插队的孩子们手中。
蔡三娘捧着闺女寄出的厚厚几摞邮件单子,眼框湿润,手指微微发颤:“盼着吧,盼着你那几个侄子侄女,能抓住高考这改变命运的机会,好好看书,都考上考上就能堂堂正正回城,有个前程了。”
来喜轻轻揽住母亲的肩膀,心中同样怀揣着热切的期望,却也有一份清醒的凉意。她想起三哥家的大女儿,下乡后便在当地成了家,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大的孩子都八岁了。生活的重担、家庭的牵绊、可能存在的阻力,还有那被锁碎日常消磨了多年的学习能力与心气高考的机会平等地摆在所有人面前,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条件、有勇气、有能力纵身一跃,抓住它。时代的浪潮汹涌而来,能稳稳立在潮头的,终究需要一点运气,和更多咬牙的坚持。
国家政策的转向,带来整个社会机能的加速运转。外事活动日益频繁,经济交往的试探性接触也开始增多。来喜的工作愈发忙碌,各种会见、洽谈、考察的安排挤满了日程表。
这日,她接到一项特别的接待任务。一个来自香港的工商考察团抵达京城,其中一位重要的女性成员,在行程接洽时特意通过官方渠道提出:希望能与“钱来喜女士”见一面。
这个人的名字,让来喜从堆积如山的文档里抬起头,尘封的记忆被轻轻叩响。
会见安排在宾馆一间雅致的会客室。来喜步入房间时,一位衣着得体、妆容精致、气质干练的中年女士从沙发上站起身。她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嘴角漾开真切而激动的笑容,快步上前,握住了来喜的手。
“来喜,是我,冬月。钱冬月。”她的普通话带着些许粤语腔调,却字字清淅,握着来喜的手温暖而有力。
钱冬月。这个名字彻底掀开了记忆的幕布。那是老家二叔家最小的女儿,许多年前,为了逃脱被父母草草嫁人换彩礼的命运,她在一个午后偷偷逃出了家。是来喜悄悄帮了她——给了她三百块钱当路费(在当时,这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帮她跟家里打掩护,还塞给她一包换洗的衣服和吃食,送她到城外车站,看着她坐上能转去港城的车才离开。小姑娘揣着那点钱和一丝孤勇,消失在茫茫人海。
“冬月”来喜端详着眼前这个自信焕发的女子,几乎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瘦小惊慌的堂姐重叠。
“是我,来喜。”钱冬月眼框微红,拉着来喜坐下,娓娓道来别后经年。初到香港,言语不通,举目无亲,吃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她洗过碗,做过女工,在拥挤的工厂流水在线耗尽青春气力。
后来机缘巧合,嫁给了比她年长二十馀岁、经营着一家小型塑料制品厂的丈夫。丈夫为人厚道,待她不错,可惜几年前因心脏病突发离世。留给她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小厂和巨额债务。
她没有垮掉,咬着牙接过重担,凭着从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精明与轫性,一点点整顿工厂,开拓市场,抓住机遇转型。十几年腥风血雨,硬是将那个小厂发展成了如今在港埠颇具名气的实业公司。
“当年要不是你帮了我一把,我现在说不定都不知道嫁给谁、困在哪个地方过着熬日子的生活了,哪能有今天?”钱冬月声音哽咽,随即又绽开明朗的笑,“我一直记着,一直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来,亲口跟你说声谢谢。”
她此次随团回来,既是为了考察内地投资环境,查找合作机遇,心底深处,更是为了践行这场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约定。
两双手紧紧相握,隔着岁月与香江,传递着无需多言的温情与力量。她们的人生轨迹曾在某个节点交汇,然后各自奔流入截然不同的江河,一个在体制内沉稳上升,以专业与智慧为国家架设沟通的桥梁;一个在商海中搏击风浪,以胆识与汗水为自己挣得立足的天地。此刻重逢,彼此眼中看到的,是同样被时代与命运锤炼过的坚韧灵魂。
送走钱冬月,来喜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远处隐约传来广播声,播送着关于高考报名的最新通知。近处的街道上,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下班的人们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家,或走向夜晚补习班的灯光。
她转过身,目光掠过办公桌上待批的文档、墙面上悬挂的中国地图与世界地图、书架里塞满的各语种辞典与专业书籍。这里,是她奋斗了十馀年的疆场,也是她安放理想与热忱的所在。从青涩的译员到独当一面的处长,从懵懂参与到主导重要涉外项目,她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当年对赵科长说的那段“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的承诺。
她的选择,让她得以心无旁骛地攀登专业的高峰,在更广阔的平台上发挥光热。那些曾经的议论、不解甚至非议,早已被实实在在的业绩和日益提升的地位悄然化解,或至少,被隔绝在她专注前行的道路之外。
毛球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懒洋洋地响起,带着满足的喟叹:“这一路,看着你从小心翼翼到脚步坚定,可真不容易。现在,总算都走上正轨了吧?”
来喜微微一笑,只是轻轻抚过窗台上那盆绿意盎然的文竹:“确实是都走上了正轨。”但时代的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奔涌,恢复高考只是一个开端。她知道,更大的变革正在蕴酿,更多的机遇与挑战将接踵而至。而她,已然做好准备,以更成熟的姿态,去迎接、去参与、去塑造那即将到来的、崭新的黎明。
窗外,一九七七年的晚风,正温柔地吹过这座古老而又渴望新生的城市。无数人的命运齿轮,在这一年,悄然开始了新的转动。而属于钱来喜的故事,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序曲中,写下了充满力量与希望的逗点——她的道路,仍在向前延伸,通往无限可能的晨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