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驶入公海后,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海浪与单调的引擎声重新调制,变得缓慢而模糊。第一个完整的航行日,在晨曦通过圆形舷窗、在狭窄舱室内投下晃动光斑时正式开始。
来喜在规律的摇晃中醒来。高兰已经起身,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仔细而无声地检查着门锁与舱内每一处角落,动作轻捷得象一只巡视领地的猫。见来喜醒来,她只轻轻颔首,示意一切正常。
“七天。”来喜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这不是一段短暂的航程,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移动的、与世隔绝的钢铁盒子里。她们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舱室,以及每日错峰前往餐厅的固定路在线。冯队长的指令清淅而坚决:如无必要,绝不出门。
早餐时间被安排在大多数乘客用餐完毕之后。餐厅里弥漫着咖啡、煎培根和烤面包的气味,零星坐着几个晚起的旅客。来喜和高兰选了靠墙的角落坐下,默默吃着简单的食物——烤得微焦的吐司抹上薄薄一层黄油,配着温热的牛奶,没有多馀的点缀。她们的到来和离开,都象两道安静的影子,未引起周围人多少注意。正是在这样刻意的低调中,观察成了最主要的任务。
冯队长一行人,包括那对“中年夫妇”、男孩以及那位戴眼镜的斯文男子,会在稍早一些的时段出现。他们分散在不同的桌子,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公开的交流,姿态自然得如同真正的陌生人。那位父亲偶尔会为男孩抹去嘴角的面包屑,动作温和;母亲则总是微微垂着眼,吃得很少;戴眼镜的男子习惯独自坐在离门不远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书,但来喜注意到,他的目光很少在书页上停留,更多时候是通过镜片,沉静地扫视着整个餐厅,最后总会似不经意地掠过冯队长所在的方向。
一次,他的目光与正在喝水的来喜短暂交汇。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却象一块冰凉的鹅卵石投入来喜心湖,让她瞬间领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学者。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雨、深知危险为何物,并将警剔刻入骨髓的眼神。他不需要翻译,他需要的,是安全的信道和绝对的沉默。
来喜移开视线,心下明了。她的角色,至少在海上这段日子,并非沟通的桥梁,而是团队中一个安静的、善于观察和聆听的后备单元。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舱内度过。高兰会进行一些小幅度的体能活动,保持身体状态;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坐着,耳朵捕捉着门外走廊的一切声响——服务员的脚步声、其他旅客的谈笑、远处隐约的广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守护。
来喜则终于有空仔细“盘点”毛球在港口的收获。
“快说,到底捞到什么了?”她在脑海中催促,难得带着一丝轻松的好奇。
毛球的声音立刻兴奋起来,像献宝一样开始枚举:“啧啧,那可是大丰收!先说那五个货柜,三个装的是电子元器件,成箱成箱的晶体管、电阻电容,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精密小东西;一个装的是医疗器械,崭新的,包装都没拆;最后一个最有意思,一半是各种化学试剂,另一半哈哈,是整整半箱的爵士乐黑胶唱片和时髦牛仔裤!”
来喜听得有些咋舌,这些物资在眼下这个时代,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上,都堪称紧俏。“那两艘货船呢?”
“一艘装的是大宗农产品,小麦、玉米,没什么特别的。另一艘就有意思了,”毛球故意卖了个关子,“表层是普通的机械零件,但底下藏着好些个用特殊防震材料包裹的箱子,里面是高级光学镜片和少量稀有金属。能量反应很特别,绝不是普通工业用途。”
“你……没动那些特殊的东西吧?”来喜最关心这个。
“当然没有!”毛球立刻表功,“按咱们说好的,只从最满、最不起眼的货柜里,隔空取物,每样只拿了一点点,分散取的,保证就算他们清点,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少了。那些看着就麻烦的硬货,我可没碰。”
来喜松了口气,又有些好笑。毛球这“贼不走空”又懂得“适可而止”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做得不错。这些东西,将来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那当然!”毛球得意洋洋,随即又蔫了下去,“可惜了,船上这几天怕是没这种好机会了。这客轮上,除了人就是人的行李,最多有点食物储备,没意思。”
“安分点吧,平安抵达才是最重要的。”来喜告诫它,心里却知道,毛球的“扫描”能力,在船上或许另有用途。
果然,就在第三天夜里,毛球忽然在她脑海中“咦”了一声。
“怎么了?”来喜立刻警觉,此时高兰似乎已睡着,呼吸均匀。
“没什么……可能是错觉。”毛球有些尤豫,“刚才有一瞬间,好象捕捉到一阵非常微弱的、有规律的无线电波,但一闪就没了,信号加密过,来源大概在上层甲板的方向。”
无线电?在茫茫大海上,客轮有自己的通讯系统很正常,但加密的、非公开的无线电信号?来喜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想起冯队长说过“路上遇到点小麻烦”,也想起码头上那个气息焦躁看时刻表的男人。这艘驶向法国的客轮上,搭载的秘密,或许不止他们这一桩。
第四天,发生了一件小事。下午,一名穿着制服、自称是客轮事务长的船员敲响了她们的舱门,进行“例行安全巡检和乘客关怀”。他态度礼貌,检查了救生衣放置位置,询问是否有不适或需要,目光却将狭小的舱室仔细扫视了一遍。高兰用提前准备好的、略带生硬的英语应对,表示一切安好。船员离开时,笑容无可挑剔,但来喜注意到,他在关门后,在门外停留的时间似乎略长了几秒。
“他在听。”高兰在门关后,用口型无声地说。
来喜点头。这是一种温和的、不具攻击性的试探,却提醒着她们,即便在海上,也远未到放松的时候。
当晚,冯队长通过高兰,传递过来一个简短的、加密的口信:“风平浪静,保持航线。靠岸前三十六小时,听指示。”
口信模糊,却让来喜感到了临近下一个关口的压力。法国,勒阿弗尔。那将是一段陆路逃亡的真正起点。
航行进入后半段。海上的日子千篇一律,唯有窗外的海景从深蓝变为墨绿,又因偶尔的天气变化而翻滚起灰白的浪涛。来喜抓紧时间巩固法语,仿真着可能遇到的各种问询场景。她与高兰的默契也在沉默中与日俱增,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传递许多信息。
第七天黄昏,晚餐时分。餐厅里人比往常稍多,似乎不少乘客都对即将结束的海上生活感到一丝放松。来喜和高兰照例在角落用餐。忽然,高兰用汤匙轻轻碰了一下杯沿,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清脆一响。
来喜顺着她眼神示意的方向,用馀光瞥去。只见斜对面一张六人桌旁,一个穿着考究条纹西装、蓄着整齐胡须的中年白人男子,刚刚似乎将目光从她们这一桌,自然无比地转向了窗外。他的动作毫无破绽,同桌的旅伴正谈笑风生。
但高兰注意到了那短暂一瞥中的审视意味。
来喜收回目光,继续平静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心跳却平稳如常。她已渐渐习惯这种如影随形的、隐匿在平静海面下的暗流。
夜深了,轮船破浪前行,引擎声象是巨大而沉稳的心跳。距离抵达法国勒阿弗尔港,还有十多个小时。
来喜躺在铺位上,望着头顶昏暗的舱壁。毛球没有再报告异常信号,走廊外也只有规律的海浪与船舶吱呀声。
然而,正是这种过分的“正常”,让她在困意袭来前,脑海中划过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真正的考验,从来都不会在风暴来临前高声宣告。它总是悄无声息地,随着海岸线的接近,一步步收紧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