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丰田世纪里,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黑神爱子抱着骼膊,扭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车厢内只有空调系统微弱的运作声。
沉默在蔓延,最终还是被她不耐烦地打破了。
“喂,松本。”
她转过头,直视着身旁男人的侧脸。
“我再确认一遍。今天晚上,我只要扮演好你的女朋友,之前欠你的钱,就一笔勾销了,对吧?”
松本清没有看她,平淡地应了一声。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黑神爱子象是打赢了一场仗,靠在椅背上,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一句话都不打算和我说呢。“
松本清看了她一眼,少女的想法一览无遗,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对她装得热络,现在又冷冷清清,心里犯别扭了。
黑神爱子见他不说话,心里的火气更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喂,你这家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才二十三岁?”她质问道,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恼火,“你是不是觉得骗我很好玩?”
这指控来得莫明其妙。
松本清终于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到她气鼓鼓的脸上。
“我骗你什么了?”
“年龄啊!你装得那么老成,我还以为你快三十了!”黑神爱子理直气壮,“你故意不说的吧?”
松本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反问了一句。
“你问过我吗?”
“我……”
黑神爱子瞬间噎住。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回忆起他们认识以来的所有对话。
好象……还真没有。
她一直凭着主观印象,觉得这个家伙说话做事老气横秋,就默认他是个奔三的大叔了。
可恶!
“说起来,晚上联谊会,你打算穿什么去?”松本清忽然换了个话题。
黑神爱子气还没消,“关你什么事?你还把自己当真了?”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松本清的语速不快,却很有压迫感,“我们现在是‘情侣’关系。如果你穿得太廉价,或者风格太突兀,很容易就会暴露我们不是情侣这个事实。这对你我,都没好处。”
一句话,就堵死了黑神爱子的反驳,因为说得实在有道理。
黑神爱子支支吾吾了半天,脸颊有些涨红,最终还是泄了气,把头扭向一边,嘟囔了一句。
“那也没办法……我那些象样的衣服,基本上都卖给古着店了。”
声音很小,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松本清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前方的司机报出了一个地址。
车子平稳地转向,导入了前往银座的车流。
当黑神爱子意识到车子停在松屋百货门口时,松本清已经推门落车,站在车外看着她。
“落车。”
黑神爱子没动,她隔着车窗瞪着他:“你干什么?想用钱收买我?我告诉你,我可不……”
松本清没说话,盘着手臂看着她,她磨磨蹭蹭地从车上下来,跟在松本清身后,走进玻璃旋转门,嘴上虽然还在小声嘀咕着“装什么大款”、“多管闲事”,但那双眼睛,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瞟。
黑神爱子心里那点小小的别扭和兴奋,很快就被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冲散了。
“这件怎么样?”
她从衣架上取下一条黑色的小礼裙,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
松本清看了一眼。
“好看。”
“那这个呢?”她又拿起一件设计感十足的白色衬衫。
“也好看。”
“喂!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试了几套衣服,得到的都是同样简单直接的两个字,黑神爱子终于不满了。她气鼓鼓地把衣服塞回导购小姐手里,双手抱在胸前瞪着他。
松本清这次没有立刻回答。
他上下打量了她片刻,从她挑染的头发,到脚上那双磨损的马丁靴。
然后,他用一种很真诚的口吻说。
“黑神,你是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黑神爱子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如同柔美的雪见苹果。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她结结巴巴地反驳,却没什么气势,反而更象是在害羞。
她拉着松本清的袖子,又去看别的一副,叽叽喳喳地介绍着自己喜欢的风格和讨厌的设计。
“这个牌子不行,现在的设计师完全不懂什么叫腰线,蠢死了,穿上身象个水桶一样。”
“去年的旧款换了个颜色又拿出来卖,糊弄谁呢?肩线裁得一塌糊涂,面料也选得不对。”
黑神爱子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主场,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挑剔和品味瞬间复苏。她拉着松本清在这片奢华的局域里快步穿行,嘴里喋喋不休,点评着每一个映入眼帘的品牌和设计松本清被她拽着,也不说话,任由她象个小炮弹一样在前面开路。他看着少女的背影,看着她对一件衣服的布料不屑地撇嘴,又对另一件衣服的劣质蕾丝嗤之以鼻,眼神里倒是多了几分探究。
“我跟你说,我以前常去的那家店就在……”她下意识地想向松本清介绍,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股冰冷的香氛混合着金钱独有的气息,突然钻进黑神爱子的鼻腔。
这味道,她曾无比熟悉。
曾几何时,银座是她的游乐场,松屋百货只不过是她的衣帽间其中之一。她会挽着所谓的朋友,刷着父亲的黑卡,连价格标签都懒得看上一眼就成包成包的买衣服。店员们众星捧月般的恭维,新品到店的私人通知,那些都是她生活里再寻常不过的点缀。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过去一掷千金买下的奢侈品,如今都躺在二手网站的商品列表里,被人用挑剔的眼光砍价,换回几张皱巴巴的万元纸币,用来支付下个月的房租。每天想的是便利店下一班的排班表,是如何在不被店长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把过了最佳赏味期限但还没坏掉的饭团塞进口袋。她甚至会为了超市晚上八点后生鲜区的五折优惠,掐着点冲过去,和一群家庭主妇争抢最后一份打折的金枪鱼刺身。
”在哪里?“
一切都变了。
黑神爱子没说完那句话,也没回答松本清的问题。
最终,她在店里逛了快一个小时,试穿了十几套衣服,最后却只拿着一条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华丽的连衣裙去结帐。
走出松屋百货,重新坐回车里,黑神爱子将那个印着品牌logo的纸袋放在身边,郑重其事地对松本清说。
“今天这件衣服的钱,算我欠你的。之后我会赚钱还给你。”
“随便你。”
松本清耸了耸肩,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车子再次激活,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
黑神爱子把头撇向窗外,不再说话。
车厢里只剩下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气氛有些沉闷。
松本清瞥了她一眼,少女的侧脸绷得很紧,刚才在百货公司里那点雀跃的神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倒不是关心她心情好坏,只是她现在这副样子,活象别人欠了她几千万,待会儿的联谊会上别出意外。
“怎么了?”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没睡好而已。”
松本清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是吗?做噩梦了?”
”也不是,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梦。“黑神爱子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上面,看着窗外流动的光影,“我梦见,喜子小姐烧了赌场,迎着朝阳走出去之后……”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她没有变得自由。她想活下去,就要赚钱。于是她去找工作,剪掉了长发,洗掉了纹身,换上了最普通的衣服,去便利店打工,去餐厅洗盘子,去做公司的派遣职员。”
“工作非常辛苦,每天都要对着客人和上司低声下气地鞠躬。她很不开心,压力很大。赚到的钱也只够勉强支付房租和水电。她以前最讨厌的那些人,那些她用枪指着脑袋的家伙,现在只要穿着西装,就可以对她呼来喝去。”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车厢内又恢复了寂静。
少女的脸庞在光影的交错中忽明忽暗,松本清想起来上次在冲绳美水族馆见过的小口蝴蝶鱼——那是一种只凄息于日本三陆海岸岩礁区的稀有鱼种,银白黛蓝,明鳞闪闪,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想起那鱼。
过了许久,松本清才问出了那个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问题。
“然后呢?”
黑神爱子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然后……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