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内,葬礼上的黑色西装早已换下,松本清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休闲西服,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精致的怀石料理,旁边,一名身着淡紫色和服的年轻女子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斟满清酒。
主位上,是黑崎俊。他已经换下了丧服,穿着深色的和服,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那份在灵堂里刻意营造的悲恸早已烟消云散。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坐在黑崎俊下首,一个头发花白、名叫田中的老人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开口,“黑神和柳川那两个小子,表面上毕恭毕敬,心里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当成老古董呢。”
“没错,”另一个姓佐藤的附和道,“总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想着把我们这些人都甩开。也不想想,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后面撑着,他们算什么东西?”
抱怨声此起彼伏,黑崎俊没有参与抱怨,只是微笑着,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举起酒杯,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松本清。
“各位,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今天能这么顺利,全靠松本先生。来,我们敬松本先生一杯。”
几个老人立刻收起了那副倚老卖老的姿态,纷纷举杯。
“松本先生,后生可畏啊!”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松本清端起酒杯,对着众人微微颔首,一饮而尽。“各位前辈客气了,我只是拿钱办事。”
黑崎俊满意地笑了起来,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开始为松本清正式介绍:“这位是田中先生,负责我们和警视厅的关系。这位是佐藤先生,我们最重要的资金来源,都由他打理……”
每介绍一位,松本清就微微点头致意,将对方的姓名、样貌和负责的领域牢牢记在心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黑崎俊挥了挥手,让旁边伺奉的女子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住吉会的真正内核人物。
黑崎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松本清身上,带着一丝探究。“松本先生,”他缓缓开口,“有件事,老夫一直想不明白。”
松本清端着酒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没有接话,等待着黑崎俊的下文。
“黑神爱子,”黑崎俊顿了顿,将这个名字吐出,“她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
松本清抬眼,与黑崎俊对视。他的眼神平静,不起波澜。“没什么关系。”
黑崎俊笑了,只是那笑容并未达眼底。“哦?是吗?既然没什么关系,那松本先生又何必多此一举,保住她的性命呢?按照你一贯的作风,不是应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吗?”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檀香的气味似乎也凝滞了。田中和佐藤两位老人虽然没有插话,但视线也若有若无地落在松本清身上,显然对此也颇为好奇。他们同样清楚,松本清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松本清没有回答,他将酒杯轻轻放下,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人情世故,尤如毒药,让人厌倦,松本清浸淫其中,看得清清楚楚。
黑崎俊的问题悬在半空中,字里行间透着未言明的深意。这并非简单的疑问,而是一次试探,一次对他的忠诚、他的手段,或许还有他最终野心的衡量。在这个世界,弱点会被无情地利用,多愁善感更是致命的缺陷。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他必须给出一个能与他们自身冷酷务实主义产生共鸣的答案,一个不带丝毫情感,只专注于效用和长远利益的答案。
“她还欠我一大笔钱。”
松本清如此回答道。
冗长的仪式总算结束了。
解斋宴的喧嚣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精致的漆器盘碟七横八竖地散落着,大多已见了底——青瓷小碟里,几粒晶莹的梅子核孤零零地躺着;宾客们三三两两,或倚着回廊的木柱,或散坐在石阶上,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或者和黑神爱子打一声招呼后匆匆离去。几位年轻的执事在收拾残局,黑神爱子不认识他们,只知道大约是松本清的收下,他们动作轻缓,将空了的食盒叠起,收拢着杯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却并不打扰这宁静的馀韵。
宾客们陆续散去,灵堂里很快冷清下来。
黑神爱子怔怔地看着画象,想这个自己的这个父亲,平时几乎很少回家,也很少和自己主动说话。
但是在过生日的时候会给自己精心准备生日礼物,每个月都会给自己很多钱,偶尔会用很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是爱自己的么?他对自己的爱到何种地步呢?他因为那些江湖纠纷死之前会想到自己么?
恐怕这个问题现在无法验证了。
因为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她在某一瞬间,感觉到之前沉浸在金钱中的人生象是一场幻梦,在那种幻梦中,她永远都不用醒来,只要永远做着美梦,扮演一个少女,生活也绝对会象预料之中那样对她露出和蔼的微笑。
但是,以后呢?以后要怎么办呢?
下意识地,她想起了那个家伙,扭头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松本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那个混蛋。
从早上开始就跟个幽灵一样在她身边晃悠,时而用那张死人脸说些气死人的风凉话,时而又象个最专业的管家,将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现在事情办完了,就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黑神爱子心里没来由地窜起一股火气。
虽然这家伙嘴巴臭,爱算计,还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但今天……
今天他确实帮了大忙。
她想起他好象从早上开始就滴水未进,连口茶都没喝。
那个吝啬鬼,不会是为了省钱吧?
“切。”
黑神爱子撇了撇嘴,伸手掸了掸黑色丧服上的褶皱。
才不是在关心他。
她对自己说。
我只是要去确认一下葬礼的帐单,那个放高利贷的家伙,肯定在里面做了手脚,我得亲自去核对,免得被他坑了。
对,就是这样。
顺便,看在他今天没那么讨厌的份上,就“赏”他一顿饭好了。
打定了主意,黑神爱子不再尤豫,迈步走出了灵堂。空旷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在斋场的走廊尽头,一间和室的纸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谈笑声。
黑神爱子放轻脚步走过去,通过门上的一条缝隙朝里看。
房间里,正是刚才那群住吉会的人。
事实上,黑神爱子从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因为父亲从来不和她说任何其他的事。
而松本清,就坐在次位上。
他正端着酒杯,与那些大佬们谈笑风生,时而饮酒,时而高谈阔论,时而静静聆听,露出招牌式的“松本”微笑。
就在这时,松本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门缝,直直地看了过来。
黑神爱子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见她了。
只见松本清脸上露出一抹她从未见过的,属于生意场的浅淡微笑,随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口。
“咔。”
纸门被从里面轻轻关上,隔绝了她所有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