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马斯谷地的黄昏来得很快,天色慢慢变黄,与地上的黄沙一同构成了一个萧瑟的世界。
老妇人从阿莱克修斯的营帐里出来时,看起来比进去时更加的疲惫了。
她没有立刻回到自己那边的马车旁,而是在帐外稍稍站定,望了一眼天边的落日。
然后才转身,慢慢挪动脚步走远。
更远一点的沙丘上,空无一人。
莱昂一直守在帐外,看着老妇人离去,直到她的身影被远处的车架吞没时,他才收回目光。
看向了帐篷里的阿莱克修斯。
年轻的皇子闭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象是在沉思,又象是在休息。
“殿下,”莱昂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解,“我还是不理解。”
阿莱克修斯没有立刻回应。
莱昂转头看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此刻正眯着眼望向远处的沙丘。
已经有一些黑影出现在了那里,那些惹人烦躁的苍蝇!
“你是想问,既然知道她们是奥尔贝利安家族的人,为什么还要帮她们?”阿莱克修斯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已经走出了帐篷。
莱昂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家族——十几年前,他们是佐治亚最显贵的军事贵族,拥有世袭的“军队总司令”头衔,封地横跨库拉河谷。
连如今佐治亚的军事总管伊瓦涅公爵的领地,多半也是从奥尔贝利安家族手中获得的。
他顿了顿,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我们本可以就此离开。没有遇见她们的话,我们本不会遭遇这一场。她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
营地里很安静,耳边只有黄沙之下的风声。
“与我们何干?”阿莱克修斯摇了摇头,“奥尔贝利安家族。十几年前,家族的首领伊万尼勋爵,在王位继承问题上站错了队,支持了德姆纳王子,还靠着家族的强大实力,成为叛军的内核力量。”
“乔治三世平定叛乱后,整个家族在佐治亚的根基被连根拔起,参与叛乱的男性成员几乎尽数被处死,少数幸存者被迫逃到亚美尼亚,从此销声匿迹。”
莱昂微微点头。这些话,本就是他想说的。
“我们与她们素不相识,”莱昂于是直接接上,“如今既然知道了她们的家族本来就与我们有着这样一段往事。而且外面的敌人明摆着是冲着她们来的,为了您的安全,我们本该直接抛下她们。没有趁机为女王清除这股馀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是啊,莱昂,你说的没错。”阿莱克修斯转过头,再次望向沙丘上那些黑点,“但是,就在去年,在塔玛尔姨母的军队开向叶里温之前,她就已经签发了赦免令。”
“如今,奥尔贝利安家族已经被允许返回佐治亚,他们的部分旧产也被发还了。”
“就算如此,也不值得您冒这么大的风险。”莱昂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您甚至立誓要保住奥尔贝利安家族的血脉……”
“如果只是为了佐治亚的和解,确实不值得。”阿莱克修斯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远处的骆驼刺,“但你要明白,奥尔贝利安家族不仅是姨母稳定亚美尼亚局势的钥匙,更是我打开大不里士的钥匙——佐治亚要靠他们稳亚美尼亚,我要靠他们敲素檀的门。”
他抬手,指向南方大不里士的方向:“艾哈麦迪里素檀的宫廷里,现在挤满了各地送去的‘贵客’。想想看,如果连奥尔贝利安这样举足轻重的家族,其继承人都能在前往素檀宫廷的路上被劫杀,而素檀却什么都做不了……”
“消息传开,那些本就心怀鬼胎、各自盘算的地方贵族会怎么想?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艾哈麦迪里王朝,在世人眼里还会剩下几分威信?”
“奥尔贝利安家族,是亚美尼亚南部毋庸置疑的强大诸候。”
阿莱克修斯决定再多说一些,“亚美尼亚是佐治亚前进的方向,周边的势力,无论是不是阿塞拜疆,在没搞清楚佐治亚的态度前是绝对不敢贸然动手,可对付艾哈麦迪里王朝却没有这份顾虑。”
“毕竟,连塞尔柱帝国的图格里勒三世,在去年都已经被花剌子模击败然后给杀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沙丘方向,那里已经几乎看不清黑影的轮廓,黑夜正准备吞噬一切。
“阿拉伯人有一句谚语:最好的朋友,是在你需要时站在你身边的人。”
“我们特拉比松,需要成为他们两方的朋友。”
他说完,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去把我们的人都叫来吧,该解决这些恼人的苍蝇了。”
——
大约半个小时后,在距离阿莱克修斯营地约三里地的一处隐蔽沙丘后,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里,一名沙匪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头儿!头儿!那边……那边好象闹掰了!”
被称作“头儿”的壮汉,此刻正就着昏暗的油灯,用一块油腻的破布擦拭着他的那把弯刀。
闻言,他猛地抬起头。
“慌什么!说清楚点!”
“是…是那伙硬点子!”喽罗喘着粗气,指着峡谷外的方向,“他们……他们好象要丢下那老婆子自己走了!我在您说的那个地方看得真真的,那老婆子跪在地上求那个骑马的少年,那少年……那少年好象还动了鞭子!”
首领把手中的弯刀往腰间的刀鞘里一收,霍地起身。
他身材高大壮硕,一起身几乎顶到低矮的帐篷顶。“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头儿,我拿脑袋担保!”
首领不再废话,一把推开凑过来想听仔细的另一个头目,冲出帐篷,翻身跃上马背,一夹马腹,径直冲向那处可以俯瞰远处营地的沙丘制高点。
他伏低身子,借着天地间最后一点混沌的光线,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营地的方向。
确实就象手下说的那样。
那个年纪很大的老女人,此刻就跪在一个骑在马上的少年面前。
由于光线和距离的原因,看不真切,但看姿态确实象是哀求的样子,老女人的手还抓着马鞍。
她旁边还跪着那个中年妇人,头埋得很低。
稍远些,这次任务的主要目标——那个小崽子,此刻正躲在姐姐的怀里呢。
随后,他看到那马上的少年,似乎极其不耐烦地挥动了一下手臂,一道模糊的鞭影划过,老妇人的身体随之猛地一颤,松开了手。
少年不再理会她们,调转马头,手臂一挥,他麾下那些让首领一想起来就后槽牙发酸的铁甲骑兵,以及少年自己的车队,就开始移动了,向着东南方向,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那个老女人象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
刚才躲得远远的那两个孩子现在哭着扑到她身上。
“走了!他们真走了!”旁边跟着爬上来的喽罗兴奋地搓着手,“妈的,可算走了!看见那些铁罐头我就腿肚子转筋……头儿,咱们现在冲下去,把那个小崽子抓回来,任务就算完成了!”
“闭嘴!”首领一个巴掌呼在他的脸上,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那支远去的队伍。
直到他们变成一条渐渐走远,最终彻底融入远方的夜幕下时。
“你!”他指着身旁另一个手下,“带两个人,最好的马,跟上去!给老子看清楚,他们是不是真走了,有没有在半路耍花样,把人掉包!要是跟丢了,或者看错了,回来老子活剥了你!”
“头儿,上面的吩咐是任务要紧,万一……”另一个小头目小心翼翼地提醒。
“任务要紧?”首领猛地扭过头,一脸的愤怒,“老子折了几十个弟兄!那些都是跟着我刀头舔血多年的老手!就这么白白死了?等老子要亲手剁了那个老太婆!抓了那个小鬼!他们也别想跑!全部都得给我埋在这沙子里!”
小头目不敢再多言,连忙点头,转身叫来两个同伴,低声吩咐了几句。
两人立刻翻身上马,悄悄跟在阿莱克修斯的队伍后方,消失在戈壁的尽头。
首领依旧站在沙堆上,目光死死盯着阿莱克修斯营地的方向,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约莫一个多小时。
派出去的探子终于回来了一个,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确认无误的兴奋:“头儿,看清楚了,他们真走了!一路没停,速度还挺快。我们一直跟到天完全黑下来,那个领头的少年骑在马上,还在不停地骂,火气大得很,绝对不象是装样子!另一个兄弟还跟着,留着记号呢,等会直接跟过去就行了!”
首领猛地站直了身体,他环顾身边逐渐聚集起来的、剩下的一百多号的手下。
他“锵”地一声抽出弯刀,对着身后的沙匪们大喝一声:“弟兄们!抄家伙!跟我冲进去!记住,上面只要那个小子!那个老女人,直接杀了!另外一对母女……”
他顿了顿,哈哈大笑:“留给你们快活!”
沙匪们爆发出一阵哄笑,纷纷抄起武器,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