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醒来早晨耳边再也没有了恼人的雨声和风声,连续几日被闷在屋里的人们。高兴的推开家门,呼吸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凉丝丝的空气。
渔夫老米海尔和儿子达维德收拾着门前被风吹乱的杂物,面包师傅尼古拉斯则忙着把受潮的木柴搬到街上,指望那迟迟不露脸的太阳。“这鬼天气,再下几天,面粉都要长霉了。”他嘟囔着,抬头望天,却猛地愣住了。
“爸……那天在船上的旗子……”达维德的声音带着迟疑,手指向城市中心的方向。
远处总督府上方,那面熟悉的、属于加布拉斯家族的旗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天达维德与父亲在港口看到的那面黄底子上绣着黑色双头鹰的旗帜。也是昨晚看到的那面。
由于昨晚的战斗发生的过快,范围也限制的足够的小,只有部分市民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大部分市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一觉醒来发现整个城市已经在一夜之间换了新的统治者,不安的情绪就象水面的涟漪,在早起的人们中间快速的扩散着。
窃窃私语声在潮湿的街道上渐渐弥漫开来。
很快,金属的战靴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声。
一队队士兵出现在各条街道的入口。市民们下意识地后退,聚拢在一起,眼中充满了恐惧,他们惧怕这些士兵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然而,这些士兵并未如预想中那样冲入民居抢掠。
为首的一名军官登上一个台阶,用带着口音但足够清淅的希腊语高声宣布:“奉阿莱克修斯·科穆宁殿下与大主教格里高利之命!所有市民,即刻前往市政广场集合!殿下有要事宣告!”
命令被重复着,士兵们开始疏导人群。
虽然这中间并没有参杂暴力,但对于局势不明的普通人来说疏导依然带有极大的威慑。
人们互相看着,在士兵目光的注视下,又或许是士兵们口中格里高利大主教的名字多少给了是名门一丝安全感,市民们开始沉默地向着城市中心的广场涌去。
市政广场上,人群被无形地分割开来,黑压压的普通市民挤在中央的空地上。
西侧带有廊檐的高台下,是特拉比松的贵族和他们的家眷,他们衣着华丽,但大多脸色苍白,神情徨恐,彼此间用极低的声音交换着各自的不安的。
东侧,是以格里高利大主教为首的教士团体,他们身着黑袍,全程肃立无言,与躁动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大主教手持权杖,眼帘低垂,口中不停的在默念着什么。
所有人在到达市政广场后,他们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高台上那幅巨大的画象所吸引。
那是一个头戴皇冠、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画象,色彩因年代久远而有些黯淡,但画中人的威严与气度依旧扑面而来。
“那是谁?”一个年轻人低声问身边的同伴。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伸出粗糙的手抹了把脸,混浊的眼睛里竟泛起了水光。他喃喃道:“是曼努埃尔……曼努埃尔皇帝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引起了附近一圈人的骚动。
年轻一辈大多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不知道曼努埃尔是谁。
而更多上了年纪的人,则纷纷陷入了沉默,脸上流露出复杂难言的神情。有些年纪大的甚至低声抽泣起来。
“老米特里达梯,你哭什么?”一个相熟的商人问道。
老兵用力眨了眨眼,努力的抬头不让眼泪流出眼框,声音沙哑:“曼努埃尔皇帝的时代……那时候,我们的军队还能够直接进入安纳托利亚内陆地区的山谷之中,甚至更远……陆上是罗马的军队,海上是罗马的舰队,沿岸是罗马的堡垒……哪象现在,突厥人的马蹄就在南边的山脉后面,我们连家门口的海域都要提心吊胆,税收也一年比一年重……现在更是连特拉比松都……沦陷了……要靠一个……一个孩子来决定命运了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往日荣光的追忆和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感。
一股怀旧、感伤,以及对现实无奈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登上了高台。他很年轻,甚至可以说还是个少年。
深色的头发,挺秀的鼻梁,以及科穆宁标志性的深色眼眸。
他,就是这一切变故的中心,阿莱克修斯·科穆宁。
当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时,原本嘈杂的广场浅浅的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开口,紧接着广场边缘传来一阵骚动。
几名士兵“护送”着三个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依旧强撑着昂着头,正是使者阿纳斯塔修斯·布兰斯。他身后的两名副使则显得惊慌失措,尤其是其中年轻的那个,几乎是被半推着前行。
阿莱克修斯的声音从台上载来:“士兵们,将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自君士坦丁堡皇帝的使者,请到台上来。”
三人被带到了台上,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阿莱克修斯看向他们,语气平和:“尊敬的使者,请吧,向特拉比松的人民,宣读你们带来的,来自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命令。”
阿纳斯塔修斯紧闭着嘴,眼神愤怒地瞪着阿莱克修斯,一言不发。
“读。”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冷了一分。
压力如同实质般涌来。年轻的马可浑身发抖,求助似的看向阿纳斯塔修斯,后者却只是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看来正使大人旅途劳顿,还没有休息好。”阿莱克修斯的目光转向马可,“那么,这位副使阁下能否由你代劳呢。”
马可吓得一哆嗦,眼前的这哪里是人畜无害的少年,阿莱克修斯虽然是笑着,但在马可的眼中,这简直就是撒旦!他几乎瞬间就要瘫软下去了,却被身后的士兵直接架住。
“拿着信,读。”阿莱克修斯命令道,直接将那卷带着紫色火漆的羊皮纸递到了马可的面前。
马可颤斗着接过羊皮纸,展开。他的手抖得厉害,羊皮纸发出哗啦的声响。
“致……致朕忠诚的……特拉比松总督,康斯坦丁·加布拉斯……”他的声音细若蚊蚋,而且断续不清。
“大声点!”格奥尔基听的直皱眉头,在马可的身后喝道。
马可一个激灵,声音提高了一些:“科穆宁馀孽阿莱克修斯……狼子野心,勾结佐治亚蛮族,图谋不轨……朕命你……即刻发兵清剿,务必生擒此獠,押送……押送君士坦丁堡……”
他读到此处,偷偷抬眼看了下阿莱克修斯,见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心中一寒,继续往下念,声音却越来越低:“……为筹措平叛军资,特准你……于特拉比松行省,加征战时特别税……所有过往商船,关税提高三成,城内商税……提高两成……事成之后,朕……朕会考虑……重新划定热那亚人之贸易特权……”
最后几句话,瞬间在广场上炸开了锅!
“加税?三成?!”
“还要给热那亚人更多好处?那我们怎么办?”
“皇帝是要逼死我们吗!”
商人和市民们的愤怒瞬间被点燃,喧哗声浪几乎要掀翻广场。
这封信,确定是对着眼前这个科穆宁的少年发的吗?不是冲着自己的腰包来的吗?
阿纳斯塔修斯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屈辱和绝望的神色。
马可则彻底瘫软在地,信纸也飘落一旁。
阿莱克修斯任由这愤怒的声浪持续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手。
并没有呼喊,但当他抬手时,广场上的声音竟奇迹般地开始平息。
或许是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个刚刚被皇帝命令“生擒”的皇子,会说些什么吧。
然而,阿莱克修斯却没有立刻回应信件的内容。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了东侧那群黑色的身影,最终定格在格里高利大主教身上。
“尊敬的大主教阁下。我有一个困惑,希望能得到您,作为上帝仆人的指引。”
“一个通过刺瞎并囚禁自己亲弟弟而篡夺他的位置的人,能否称得上是一名蒙主眷顾的、合法的统治者?”
大主教握着权杖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眼帘,目光复杂地看了阿莱克修斯一眼,沉默着。
果然昨晚就不应该答应他出席今早的集会的。
阿莱克修斯等了几息,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一些:“一个公然劫掠献给阿索斯圣山,属于上帝的财物,以充作自己军资的人,能否称得上是正信的守护者,上帝的羔羊?”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了,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些隐秘且骇人听闻的罪行,可从来没有听到过。
对普通市民而言,这几句话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一纸加税诏书来得要更加的强烈。
大主教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不能违背基本的教义,也无法在公开场合为这样的行为辩护。
阿莱克修斯往大主教的方向走进了一步,声音提高,再次追问道:“大主教阁下,请您回答我!这样的行为,是否符合上帝的教悔,能否得到教会的祝福?!”
格里高利大主教缓缓抬起头,他看了一眼阿莱克修斯,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警告,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他面向众人,清淅地吐出两个字:
“不能。”
“《圣经》里说,‘暴力篡夺者,其位不永’。而亵读献于上帝之物,等同于亵读上帝本身。此等行径,无疑使灵魂远离了主的恩宠与救赎。”
阿莱克修斯和大主教都没有说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就在这时,全程一直压抑着怒火的使者阿纳斯塔修斯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住口!你这叛贼!你有什么资格质问大主教!质问皇帝!别忘了,你身上流淌着的,不只是和曼努埃尔皇帝一样的血,还有暴君安德罗尼卡的血!你的祖父,那个在赛马场被罗马人民撕成碎片的屠夫!你的血脉里,就带着残忍与背叛!”
这话精准地刺中了阿莱克修斯最大的,也是最无法回避的过错。
也刺中了所有了解那段历史的人。
广场上刚刚平息的声浪再次涌起,无数道目光带着怀疑、惊惧重新聚焦在少年身上。
莱昂在角落里眯起了眼睛,他也想看看,这个年轻的皇子,该如何应对这伴随一生的致命缺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阿莱克修斯脸上没有任何被戳中痛处的恼怒或羞愧。
他反而迎着阿纳斯塔修斯疯狂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静,“我是安德罗尼卡·科穆宁血脉传承下来的亲孙子。”
承认了!他居然承认了!广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正因如此!”阿莱克修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压下了所有的杂音,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的扫视着下方一张张面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阴谋纂位、背叛誓言的统治者,会对罗马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亲眼在君士坦丁堡见过,暴政如何滋生混乱,篡逆如何引来堕落!我不能,也绝不会让伟大的罗马,再次沦落到象我祖父这样的暴君手中。而现在那个君士坦丁堡的纂位者他带来的绝对是更加黑暗的未来!”
紧接着他猛然转身,指向圣尤金尼奥斯教堂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震撼整个广场的誓言:
他停顿了一下,清淅无比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
“——我甘愿在罗马的任何一条街道上,任何一处建筑内,承受与我祖父安德罗尼卡同样的命运,受万民之审判,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上帝真的在聆听。
一连几日笼罩着特拉比松的、厚重阴沉的铅灰色天空,竟在此时投下了一束炽热、明亮的阳光。
如同上帝投下的目光,恰好将高台上的少年皇子笼罩在一片神圣而辉煌的光晕之中!
“上帝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失声惊呼。
这恰到好处的阳光,与那番誓言结合在一起,在这个封建的时代,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众人心中对阿莱克修是安德罗尼卡之孙所以他必定也是暴君的疑虑尽皆消除。
就连一直强硬的阿纳斯塔修斯,也面色苍白的后退了一步。
阿莱克修斯站在阳光中,转向阿纳斯塔修斯与他身后的两名副使,厉声问道:“现在,告诉我!伊萨克皇帝在哪里?阿列克塞是如何坐上皇位的?圣山的财物,又去了哪里?”
在这样的场合下,形势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使者马可和赫克托语无伦次,漏洞百出,再也无法圆谎。阿莱克修斯不再需要他们,他面向人民,用清淅而有力的声音,将阿列克塞三世纂位、刺亲、渎神的罪行,完整地公之于众。
最后,他宣布:
“以上帝最忠诚的罗马子民之名,我宣布!安格洛斯自纂位以来所颁布的一切法令、所加征的一切税赋,尽数废除!特拉比松的法律与税收,恢复至曼努埃尔皇帝时代,《法典》所规定的、公正的秩序!”
这一次,民众们开始欢呼,虽然这声欢呼中到底有多少是因为你阿莱克修斯,有多少是因为刚刚宣布的减税,谁也说不清楚。
但可以确定的是,此刻弥漫在广场上的,已经不再是恐惧与敌意,其中参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那就是,这个少年往后究竟能否如他所言那般?
发生在罗马各个城市广场的集会可能是因为受到了早期的城邦政治生活的影响。
他们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何种遭遇走向广场,当站在高台下时,却总会怀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准备倾听任何一位发言者。
布鲁图斯凭借对卢克莱西娅遭遇的控诉动员了民众;
屋大维利用恺撒血衣激起的情绪扭转了政局;
即便是尼禄,其统治之初的承诺也曾被认真聆听。
罗马人总是愿意相信,并给予机会,直到事实耗尽他们的耐心。
此次集会也是如此,人群最终缓缓散去。
但确实能察觉到,离去的脚步还包含着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
莱昂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贵族。他回头,再次望向总督府上空那面在渐渐增强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双头鹰旗,嘴角泛起一丝微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