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响起的。
声音是,一下,又一下,撞击在厚实的橡木门板上的。
沉闷,急促。齐米斯凯斯。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象是被什么东西给攥住了,骤然停止跳动。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枕下,那里有一把昨晚从总督府回来之后他放进去的匕首。
身边妻子安娜的呼吸声变得紊乱,惊恐的小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莱昂……我们怎么办?”
“别出声。”他低声说,声音干涩。
他掀开毯子,双脚落在冰凉的石质地板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吗。
几个小时前,总督府里那个黑发少年冰冷的目光,驱逐康斯坦丁时仿佛毫不在意的语气,以及这之后看向自己和附近所有人时那冰冷的眼神。
这一切之后,当莱昂以为他就要向着自己以及其他贵族们挥起屠刀时,那个少年却又一反常态的直接放走了众人。
虽然最后莱昂成功的离开了总督府,但是那个场景却仿佛如同一场噩梦在莱昂的脑中不停的回荡着。
现在,噩梦到了他的家门口。
是昨晚放过我们之后又反悔了吗?
清算,抓捕,或许是更糟的。他仿佛已经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莱昂慢慢穿上外袍,动作缓慢。
安娜抓住他的手臂,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颤斗。“是为了昨天议事厅的事吗?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新主人上台,总需要一些鲜血来浇灌权力,无论有罪无罪。不过,应该也不至于会这么严重。”莱昂对妻子露出了一切安心的微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并拍了拍她的手背。
然而这个动作却耗费了他此刻大部分的力气,他的心中太不平静了。
他看了一眼在房间角落小床上依然熟睡的年幼儿子,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
莫纳斯提里奥蒂斯家族,或者说,齐米斯凯斯家,难道连这最后一点血脉也要断送在此地了吗?
祖父当年从科洛尼亚的尸山血海中逃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让子孙死在特拉比松这样一个同样绝望的地方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走向楼梯。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沼里。
管家此刻早已守在门厅等侯了,此刻他苍老的脸上同样毫无血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个小时前也是这样急促的敲门声,然后自己的主人与主母就被他们带走了。
现在恶魔又来了。
莱昂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后。
他自己走到门后,手放在冰冷的门闩上,停顿了片刻,终于用力拉开。
门外站着两名士兵。是跟着那个少年进入特拉比松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扫过莱昂,没有任何情绪,像看着一件物品。
空气仿佛都透露着一股寒意。
就在莱昂以为下一刻士兵就要将自己带走时。
为首的士兵,喉结动了动,然后说道:“殿下命令,所有人,在日出后到市政广场集合。”语句简短,直接。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莱昂的回应,便直接转身,与同伴一起迈着规律的步伐,走向街道对面另一户贵族的宅邸。
紧接着就是一模一样的沉闷,急促的敲门声。
莱昂僵立在门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预想中的绳索、刀剑、呵斥都没有出现。
只有一句通知。就这样?
他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方才强撑着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双腿一软,他几乎沿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连忙用手撑住一旁的墙壁稳住身体。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衬的亚麻衣衫,此刻紧贴着皮肤,感觉到一股黏腻。
他大口地喘着气,象是刚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岸上。
不是来抓他的……至少现在不是。
安娜从楼梯上冲下来,扑进他的怀里,低声啜泣起来。莱昂下意识地环住她,手掌能清淅地感觉到她单薄肩膀的剧烈颤斗。他抬起头,看到老管家此刻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没事了,安娜,没事了……”他喃喃着,声音依旧有些发虚。
他扶着妻子,脚步虚浮地走回客厅,瘫坐在椅子上。
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劫后馀生的虚脱。
伴随着虚脱感,他不禁陷入了思考,不杀人,甚至一个清算的都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看这个样子,应该是打算明早将全城的头面人物驱赶到广场上。为什么?
那个名叫阿莱克修斯的科穆宁小子,他想干什么?
莱昂的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运转。
昨夜他也在总督府的议事厅,亲眼看着康斯坦丁·加布拉斯是如何象一条丧家之犬般被押送离开。这之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应该是会着手对贵族的敲打,但是剧情却明显偏离了既定的航线。
这样一个人,在一夜之间拿下城市,掌控了绝对武力之后,本可以借着这个时机有选择的清除一些障碍的,但是他现在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召集开会?
答案似乎只有两个:一个是他需要合作,并且是最快速的展开合作,能直接让整个地区最快能够为他所用的。他需要人来维持这座城市的运转,需要税收,需要秩序,需要本地人的知识,甚至需要一面合法的幌子。屠杀只能带来恐惧和更激烈的反抗,而合作,哪怕是强迫下的合作,才能带来统治的根基。他不是一个流寇,他是一个有着明确政治目标的争夺者。
第二个的话,那他就真的是和他祖父一样,打算先耍我们一顿,然后再杀。
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莱昂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那么,自己该如何应对?
主动投靠?在这个一切都尚未明朗的清晨,第一个跳出去的人,或许能博得头彩,但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或者在新主决策失误时,成为最先被抛弃的棋子。
隐忍,观望。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去广场,混在人群中,仔细观察。看那个少年的言行,看他如何处理可能的挑衅,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看他的军队纪律如何,看他是否真的象他宣称的那样,与众不同吗。
“莱昂……”安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她已经停止了哭泣,用一块手帕擦拭着眼角,担忧地看着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要去广场吗?”
她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万千中重新拉回到现实之中。他看着她担忧的面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安娜的发间有淡淡的迷迭香气息,这是他熟悉的、代表着安宁和家的味道。
而他的家,那还要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他还小,父亲指着挂在书房墙壁上的一幅陈旧羊皮地图,地图上靠近科洛尼亚附近的一个点被用红墨水圈出,颜色已经黯淡。“那里,莱昂,是我们莫纳斯提里奥蒂斯家族世代守护的地方。”父亲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骄傲交织的复杂情绪。
“你的曾祖父战死在那里,我们家族的祖先……在曼齐克特之后的混乱中,一直守着那座摇摇欲坠的城堡。有人说他们为了不被异教徒屠戮,甚至向突厥的贝伊低了头,在表面上……暂时背弃了信仰。”父亲说到这里时会停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谁听去。
“后来城堡还是破了,你的祖父带着家族中所剩不多的人,混在逃难的人群里,九死一生才到了特拉比松。是当时还只是助祭的大主教,亲自在特拉比松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里为他主持了重新受洗的仪式,洗刷了……污名。”
家族的命运从此改变。祖父用带出来的一些金银细软和关于东方商路的知识,组建了一支小商队,艰难地重新立足。莫纳斯提里奥蒂斯这个姓氏,从一方守护者,变成了需要靠经商和谨慎联姻才能生存下去的“异乡人”。
童年的莱昂,也曾经历过商队带回奇珍异宝、家中宾客盈门的短暂风光。
他跟着商队的老人学过几句突厥语,还从他们的口中听到过里海对岸的故事。
但好景不长。在他十岁那年,一支前往南方的商队连同货物,被一只强大的突厥部落劫掠了,血本无归。
家族的经济支柱瞬间崩塌。债主上门,世态炎凉。曾经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
“那个异教徒的孙子”、“商贩之子”,这些称呼开始如影随形。
骄傲的父亲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为了生存,为了保住家族最后一点颜面和宅邸,十五岁的他,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抹去了莫纳斯提里奥蒂斯这个承载着荣光与耻辱的姓氏,入赘了本地一个经营谷物和橄榄油的富商齐米斯凯斯家。
他还记得婚礼上,某些贵族宾客那毫不掩饰的轻篾眼神。
幸运的是,安娜是善良的,她的父母,他那对前几年才故去的岳父母,对他虽不热络,却也给予了基本的尊重,甚至在临终前,同意了他未来的子嗣中可以选取一人重新继承“莫纳斯提里奥蒂斯”这个姓氏。
赘婿。
这个身份象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曾经的抱负,也让他看透了这特拉比松城中的人情冷暖。
他空有从家族历史和商队见闻中积累的见识,对安纳托利亚高原乃至更东方局势的了解,却只能在加布拉斯的宫廷里做一个无足轻重的边缘人,他的建议无人倾听,他的才能被身份所掩盖。
他轻轻地拍着安娜的背,节奏缓慢且轻柔。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最终陷入了疲惫后的睡眠,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在担忧。
窗外的天色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色了,雨也已经完全停了。
零星的水珠从屋檐滴落,敲打在楼下庭院里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淅的嗒嗒声。
莱昂非常清醒,毫无睡意。
未来的道路就如同这他拉比松的局势一般,迷雾重重,难以看清。
他不知道自己,以及这个勉强维系的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最终会飘向何方。
他轻轻地将安娜抱起,回到卧室,放平在床上,为她盖好毯子。
然后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了柜门。挑选着今早集会需要穿着的衣服。
衣柜中有着这样一件衣服,这是一件深蓝色的羊毛束腰外衣,边缘用简单的银线绣着几何纹样。这是当年他迎娶安娜时,用家族最后一点积蓄置办的。
他的目光在这件衣服上停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