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龙庭，凤鸣宫。
宫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北莽女帝慕容氏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庞。
她听着提竿首领的禀报，关于北凉王府如何被龙虎山赵若真占据并改建为天师观，关于卢升象如何就任北凉节度使，关于那座横亘在北莽南下要道上的、令人束手无策的诡异剑阵。
女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她并未立刻发作，也未显露出过多的惊讶，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闪铄不定，显示着她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赵若真……天师观……”女帝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离阳朝廷这一手，倒是够狠，也够绝。
徐骁经营了一辈子的北凉，就这么改了姓，连宅子都变成了道观。赵敦这是要彻底抹去徐家的痕迹，顺便……用一个剑仙，堵住朕南下的门吗？”
她缓缓站起身，玄色锦袍下摆曳地，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图上，北凉三州的位置被特意标注出来，而那处关键的边境隘口，则被一个醒目的、用朱砂绘制的剑形符号复盖。
“剑阵不破，我北莽铁骑便难越雷池一步。离阳便可安心消化北凉，甚至……以此为基，反制我朝。”女帝的声音冷了下来，“朕绝不能坐视此事。”
她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垂首侍立的提竿首领：“传朕旨意，宣棋剑乐府府主，太平令，即刻入宫觐见。”
“遵旨！”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身着宽大儒袍、头发灰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步履从容地走入了凤鸣宫。
他便是太平令，北莽棋剑乐府的府主，不仅是北莽文坛领袖，更是女帝极为倚重的谋士，其智慧与见识，深不可测。
“老臣，参见陛下。”太平令躬身行礼，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烟火气。
“先生不必多礼。”女帝虚扶一下，直接切入正题，“北凉剧变，以及边境那座剑阵，先生想必已知晓详情了？”
太平令微微颔首，捋了捋长须：“略有耳闻。龙虎山赵若真，非常人也。其手段酷烈，道法通玄，更兼心机深沉。
占据北凉王府为道观，看似嚣张跋扈，实则是以自身为阵眼，强行镇压北凉残馀气运与戾气，并将此地经营成一座进可攻、退可守的堡垒。
此举，一箭双雕，既彻底断了北凉旧部的念想，也为离阳钉下了一根难以拔除的钉子。
至于那剑阵……更是精妙绝伦，蕴含无上剑理与道韵，非寻常阵法可比。”
女帝走到太平令面前，目光灼灼：“先生既知此阵厉害，可有破解之法？我北莽勇士，不能一直被挡在门外。”
太平令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此阵之关键，在于布阵之人，在于赵若真。阵眼是其人，阵力之源亦系于其一身。
寻常破阵之法，诸如查找生门、以力破巧，对此阵而言，几无可能。因其变化随心，威力无穷，更与北凉之地脉隐隐相连，强行破阵，恐遭反噬，玉石俱焚。”
“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女帝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太平令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女帝：“陛下，破阵之道，无非两种。其一，釜底抽薪。”
“如何釜底抽薪？”
“赵若真再强，亦是肉身凡胎，有其极限，亦有其牵挂，有其道统。”
太平令的声音依旧平稳，“他坐镇北凉，看似稳固，实则亦是置身于风口浪尖。
北凉旧部恨他入骨，离阳朝廷对他亦未必全然信任，其中必有可供利用的间隙。
若能寻得其破绽，或施以反间，或诱其分心，或……使其无法安心维持大阵，则阵势自衰。此乃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女帝眼中精光一闪：“先生的意思是……从赵若真本人身上下手？”
“正是。”太平令点头，“此外，或可双管齐下。其二，便是以阵破阵，或者说……以更强的‘势’，去抵消、乃至复盖他的‘势’。”
“更强的势？”女帝若有所思。
“陛下，北凉为何难打？不仅因其兵精将猛，更因其地处边陲，民风彪悍，自带一股惨烈决绝之气运，徐骁更是将此气运凝聚到了极致。”
太平令缓缓道，“如今徐骁已死，北凉气运本应星散，但赵若真强行镇压，又以道观汇聚香火，试图重塑一种属于他、属于离阳的‘新势’。
我们或可反其道而行之。”
他走到堪舆图前，指向北凉周边：“陛下可派遣使者，携重礼，连络西域诸国、南疆苗蛮，甚至……东海武帝城。陈明利害，离阳若彻底消化北凉，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合纵连横，营造出一种天下皆反离阳的‘大势’。
同时，在我北莽境内，广纳流亡北凉士卒及其家眷，许以厚禄，给予田地，宣扬陛下仁德，塑造我北莽乃天下受苦之人的希望所在。
此消彼长，当这种‘大势’足够强大时，赵若真一人一剑所布之阵，再强，亦不过是螳臂当车。
阵法的力量，终究源于天地，源于人心所向。人心背离，天地亦会厌弃。”
女帝听得目光越来越亮，太平令的策略，跳出了单纯的军事和阵法较量，上升到了战略与人心的高度。
“当然，”太平令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此乃长远之策，见效需时。
眼下最直接的办法，仍是找到能与之抗衡的‘力量’。赵若真道法通玄，已近乎陆地神仙之境。我北莽……或许也需请出几位真正隐世不出的老祖宗，或寻觅几件传承久远的神兵宝物，方有与之正面周旋的可能。
老臣听闻，极北冰原之下，似有鲲鹏遗迹；西边沙漠深处，亦有传说。或许，其中藏有克制道门神通之物。”
女帝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王座，眼中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先生一席话，令朕茅塞顿开。破阵之事，确不可操之过急，亦不能仅凭蛮力。攻心为上，造势为辅，积蓄实力，以待天时。”
她看向太平令，目光中充满了信任：“连络各方、营造大势之事，便劳先生多费心。至于寻觅隐世高人与神兵之事，朕会立刻吩咐下去，动用一切力量暗中进行。”
“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太平令躬身领命。
女帝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殿外南方的天空，那里是北凉的方向。
“赵若真……天师观……”她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朕倒要看看，你这座道观，能挡得住朕的百万铁骑，还是挡得住这天下滔滔大势。”
北莽龙庭，祭天坛上。
太平令的千里招魂术已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他面色凝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维持此等规模的秘术，对他的心神与修为消耗极大。
他身前的青铜祭坛上，幽光大盛，那些符文仿佛活了过来一般，疯狂地扭动着。
汇聚而来的阴魂怨气已经浓郁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化作一股灰黑色的龙卷，冲天而起，随即又如同被无形的手指引着，朝着南方北凉边境的方向，悍然扑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引导的这股力量已经成功地触及了那座遥远的剑阵，并正在对其产生持续的侵蚀。虽然进展缓慢，但确确实实在起作用！
太平令心中稍稍安定，只要能持续下去，哪怕只是一点点地磨损，终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然而——！
就在他准备加大力度，试图引导更多、更强的怨魂添加冲击之时！异变骤生！
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淅的……冰冷感！如同一条滑腻而致命的毒蛇！顺着他施展招魂术所创建的那条无形的魂力信道！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逆流而上！朝着他的本体！悍然袭来！
“什么？！”太平令脸色剧变！他的感知何其敏锐！瞬间就察觉到了这股充满恶意与毁灭气息的力量！
这力量并不磅礴，却凝练到了极致！更带着一种仿佛能斩断一切因果、洞穿一切虚妄的凌厉剑意！
是赵若真！他竟然能在维持剑阵、抵御魂力冲击的同时！精准地捕捉到自己施法的痕迹！并沿着这细微的联系！发动了如此恐怖的反击！
太平令心中警兆狂鸣！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双手猛地一变印诀！口中厉声喝道：“散！”
他要强行中断这千里招魂术！切断与那股魂力洪流的联系！更要斩断那循迹而来的致命反击！
然而，赵若真的反击，来得太快！太狠！
就在太平令变诀的刹那，那股冰冷的剑意已然顺着魂力信道，跨越了千山万水，直接侵入了他的识海！
“噗——！”
太平令如遭重击，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
他身前的青铜祭坛上的幽光骤然黯淡，那些扭曲的符文也瞬间凝固，随即寸寸碎裂！
汇聚而来的灰黑色魂力龙卷失去了引导，轰然溃散，发出无数凄厉不甘的尖啸，随即消弭于无形。
祭坛周围插着的黑色旌旗，无风自燃，瞬间化为灰烬！
整个祭天坛，一片狼借。
太平令跟跄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捂住胸口，气息紊乱不堪，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好……好霸道的剑意！”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后怕。仅仅是一缕循迹而来的剑意隔空一击，就几乎重创了他的神魂，更是强行破了他的法术！这赵若真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等恐怖的境地？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秘术，至少能对那剑阵造成持续的干扰，为北莽争取时间。
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凌厉果断，直接顺着网线过来打人！
“此阵……此人……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太平令看着南方，目光无比沉重。
他知道，自己试图以巧破阵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不仅失败，还打草惊蛇，让赵若真彻底注意到了北莽的威胁。
“必须立刻禀报陛下……”
太平令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擦去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硬碰硬看来是行不通了，必须重新评估赵若真的实力，制定新的策略。
北莽南下之路，恐怕比预想中要艰难得多。
而千里之外，天师观静室内的赵若真，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蝼蚁撼树，不自量力。”
他冷哼一声，重新闭上双眼，继续他的修炼。
北莽的这次试探，在他心中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只是更加坚定了他尽快汲取此地灵气，然后离开的念头。
太平令步履略显虚浮地登上了这座由黑色玄武岩垒砌而成的高台。
夜风凛冽，吹动他宽大的衣袍。他脸色依旧苍白，胸口隐隐作痛，方才赵若真那隔空一剑，对他的神魂造成了不小的创伤。
但他眼神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急切。他必须尽快弄清楚那座剑阵的真实情况！
他走到台中央，站在镌刻着周天星斗的巨大图案之上。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与神魂的刺痛。随即，他双手缓缓抬起，十指如同弹琴一般，在身前虚空中快速点动！
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道淡金色的细微光痕，这些光痕迅速交织、组合，形成一个复杂无比的瞳孔状符文！
“天眼通幽，万里如鉴！开！”太平令低喝一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洒落在那符文之上！
嗡——！
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如同一只真正的天眼，缓缓睁开！金光穿透云层，无视空间的距离，朝着南方北凉边境的方向，投射而去！
太平令的“视线”随着金光急速延伸，掠过山川河流，城镇荒野，最终定格在了那座横亘在北莽南下要道之上的无形屏障——赵若真布下的剑阵！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冲击或干扰，而是集中全部心神，去“观察”这座阵法的本质运行规律。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