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艮尘那被汗水与疲惫浸透、却依旧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下,若火像一只被戳破的气囊,颓然坐倒在泥地里…
若火粗糙的手掌狠狠抹过脸颊,留下更深的污痕:“不是,我,我平时也有无奈,但,就是…怎么说,我几乎从来也没想过那些话…”
他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后怕与懊悔:“我恨自己成了废人,连条小溪都差点要了命…玄谏他…他也懊恼六十年苦修,在绝对的天赋面前如同儿戏…我们…我们说了些混账话…”
玄谏也发出一声极低的笑:“明明是助你二人破界,…此等心智,老夫枉为坎宫之人呐…呵呵…”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懊悔的无奈,连带他宽大的黑袍都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震动…
此刻。
他们终于将心底那段在溪边未说完的怨与羞,低声说出。
那是一种不敢言的脆弱——被命运压制、被失败撕开的自我厌弃
说到最后,若火颓然低下头,喃喃自语:“哎,就…反正,后来我一烦,随手扔了个石头,就,哎”
空气冷了下来。
白兑与艮尘听着,谁都没插话。
这迟来的坦白在夜风中飘散,沉默再次降临。
却与之前的绝望不同,多了一丝豁然开朗的凝重…
忽然,艮尘抬起眼,那双因极度疲惫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依次扫过玄谏与若火。
“玄谏师尊,若火师尊。”
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劳请二位,引此地水炁固泽,再辅以离炁徐徐焙干,延缓沼泽形成。”
若火独眼之中,仿佛有火苗“噗”地一下重新燃起,骤然亮得惊人:“对啊!水能凝滞,火能燥物!”
他猛地站起,继而一拍大腿:“生生不息,亦可相克!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无需多言,玄谏已然并指起诀,周身气息陡然一变!
玄谏低沉喝道:“坎为水!”
刹那间,黑色的坎炁如丝如缕,从沼泽深处被牵引而出,环绕着白兑与艮尘周身。
那粘稠的泥泞,竟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得凝滞!
若火同时沉腰立马,独眼圆睁,将体内恢复不多的离火之炁尽数催动!
赤红色的光芒顺着他手臂贯入泥沼:“离为火!”
水与火,两股截然不同的能量在沼泽上空交织、碰撞,却没有爆发冲突,反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炽热的离炁烘烤着被水炁固化的泥浆,发出“滋滋”的轻响,大片的水汽被蒸腾而起,沼泽表面迅速板结,泛起一片片龟裂的纹路!
白兑与艮尘同时感到周身一轻!
那无时无刻不在拖拽他们的吸力明显减弱!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陷入此地后,第一次得以稍微放松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有效!真的有效!”
若火咧开干裂的嘴唇,斑驳的火光在他独眼中跃动成炽热的星辰:“你俩歇会儿,我俩来!”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周身离炁催动得更盛,那灼热的气流与玄谏引动的冰冷水汽在空中交汇,竟生出几分混沌初开时的韵律。
玄谏微微颔首,黑袍在元炁流转间无声鼓荡。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不再对抗,反而如阴阳双鱼般首尾相衔,在寂静中达成微妙的平衡。
白兑与艮尘终于得以缓缓闭合双眼。
二人沉重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争分夺秒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每一次吐纳都像是在与流逝的生命赛跑。
夜更深了,风也歇了。
唯有火堆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焰舌温柔地舔舐着凝固的黑暗,将四位宗师疲惫却坚毅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些险些酿成大错的言语、那些深藏心底的脆弱与不甘、此刻都消融在这片无言的默契里…
没有人道歉,也没有人追问。
所有的救赎都化作了指尖流淌的元炁与额角滚落的汗珠。
活着,本身就已是此刻最掷地有声的宣言。
周围篝火的断枝在噼啪中发出细微的悲鸣,而新的生机,正从灰烬深处悄然抬头…
此刻,震巽界的三人仍在沉睡,疲惫暂时淹没了知觉。
风无讳和迟慕声的睡姿倒是甚为相似,四仰八叉,睡的毫无防备。
绳直静坐在他们身旁,撑着手,梦中眉眼未舒。
山林依旧低鸣,天地在呼吸,唯有心跳般的气息,在暗处积聚。
幽渊静默,仿佛连水流都屏住了呼吸。
那静,并非安稳,而是深海之底的压强,一种令人屏息的平衡。
陆沐炎气息平稳,长发垂在炽红的岩地上,纤细的手指微蜷,呼吸均匀,沉沉而睡。
然而,谁都知道,这弥漫于各界的沉寂,不过是风暴席卷前天地刻意收拢的声息。
平静之下,暗流正在疯狂积聚力量。
正如火山表层的灰烬,一旦风起,便会露出尚未冷却的岩心。
不远处,少挚与长乘如同两尊对峙的神像,默然无语。
此地,此刻,唯有熔岩偶尔发出的低沉脉动,证明着时间并未真正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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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陆沐炎意识沉入黑暗之际,神思却骤然一晃。
她并未感到任何不适,自己仍“站”在这片熔岩炼狱之中,双目微阖,维持着修炼的姿态。
烈焰仍在翻腾,脚下的熔岩呼吸着,如有心跳。
忽地。
一个极其熟悉、带着一点古意,一点苍凉,像是石洞深处的回响,直接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以为真…”
陆沐炎猛地一怔!
“若得三宫存玄丹,太一流珠安昆仑。”
她倏然睁眼:“嗯?!”
这声音,自虚无中幽幽传来,飘忽不定。
似在前方,又在脑后,更像是从她灵魂深处直接浮现!
陆沐炎瞳中映出火光的倒影,难以置信地迟疑出声:“……冥烨?!”
虚空寂然。
随之,一道幽幽的嗓音溢出, 温冷、稳重,带着一种来自时间彼端的距离感:
“你的炁向不对。”
那声音,缈如丝线,轻柔却无法拒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无名指入手,开启手少阳三焦经。”
“按照内丹修炼基础,首重静、六根收。不开口、不擅动。”
“一忌念动,念动则神驰;一忌昏睡,昏睡则气散。”
陆沐炎茫然四顾:“什么?什么什么??”
她猛地转身,目光急切地扫过翻滚的熔岩:“哪儿呢?冥烨?冥烨?!?”
四周火光晃动,空无一人。
“不是,我都已经到你老巢了,你还躲着,跟我玩意识流啊??”
陆沐炎略显焦急,声音在岩壁间折回,化作无数重叠的回声:“就不能直接出现吗?冥烨,冥烨——!?”
蓦然。
老白的声音在她心内响起,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推敲道:“他不在这里,这声音…应是早已设定好的存储式存在。”
陆沐炎:“…?”
她困惑地挠了挠头:“那…那这啥意思?”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疑问,冥烨的声音再次悠然响起: “你的离炁虽烈,但初期如猛火在炉,若引之不稳,会偏灼而非凝炼。务必先‘积精累气以为真’——先积,再化。”
陆沐炎又是一愣:“啊?啥,啥意思?”
她急急眨眼,对着虚空抱怨:“不是,怎么还带自己读条,循环播放的啊?诗朗诵吗?”
“怎么自己一顿说啊,我不理解啊,我不理解啊??”
她转念内询:“老白,你懂吗?”
老白的情绪波动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涩,随即低沉下去:“……我未曾修炼过,抱歉。”
陆沐炎抿了抿唇,未再追问。
她重新闭上眼,压下心头的焦躁,喃喃自语:“无名指…无名指入手……”
静默地站了一会儿,陆沐炎依言而行,意念微动。
起初,倒是没什么异常。
但逐渐的氤氲间,小腹深处那团一直躁动不安的离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
原本狂暴外散、灼烤四周的热量,开始变得温顺。
如百川归流般,离炁清晰地贴合着她的肌肤,丝丝缕缕地向体内渗入,并呈现出一种清晰的、向下沉降汇拢的趋势!
冥烨的声音适时再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很好,气略凝。”
“现在,随我引导:意念轻缓,引离炁从下丹田徐徐上行。行经尾闾、夹脊,再至玉枕——此乃你的中宫。”
陆沐炎眉尾轻轻一挑,唇角勾起一抹恍然的轻笑:“还挺智能。”
她彻底沉下心来,摒弃杂念,完全遵循着那声音的指引。
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再像之前那般横冲直撞,而是如同解冻的春溪,带着盎然的生机,沿着她体内玄妙的路径缓缓推进。
所过之处,经络仿佛被熨帖地滋养着,传来一种舒畅的微胀感。
“接着,再上至上丹田。”
冥烨的声音如同灯塔,指引着方向:“每一处停留片刻,但不执着,不刻意停留超过你身体所示的节奏。”
陆沐炎谨守心神,引导着那缕精纯的离炁继续上行。
当暖流汇入眉心上丹田的刹那,她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仿佛有内蕴的光华即将透体而出!
周身澎湃的能量,不再有爆体而亡的威胁感,反而变得异常沉静、驯服。
她的每一次呼吸,吸入的已不再是抓不住、摸不着的虚无之气,而是如同能够真切“握”在掌心的实质性能量,源源不断地融入她的本源,夯实着她的根基!
陆沐炎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心神完全沉浸在内景的玄妙变化之中,浑然不觉外界时光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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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外,辰时已至。
天光并未能穿透此界永恒的暗红,但规则的刻度已悄然划过。
距离下一次“门”的开启,仅剩最后两个时辰。
熔岩炼狱之中,陆沐炎依旧在沉睡。
只是那沉睡的面容上,少了几分痛苦的挣扎,多了几分恬淡的安宁。
少挚与长乘仍是先前那般,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峦,守护着,也等待着。
翻涌的岩浆节奏缓慢而有力,如同一位古老神只沉睡时的脉搏。
这极致的静,恰是为了迎接那必将到来的、石破天惊的一刻。
【三界九人,仅剩两日。
宿命的纺锤,正在无声地收拢所有丝线…
溪边,薄雾如幽灵般重新缠绕而上,篝火在湿气中明灭不定。
若火与玄谏如同两尊不知疲倦的石像,持续将离火与水炁灌入不断滋生的沼泽。
二人抽空间,还得继续将周围的雾霭清除,面色已经疲然不堪。
汗水沿着若火紧绷的脊背滑落,在蒸腾的热气中化作白雾;
玄谏指节泛白,黑袍下摆早已被泥泞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颤音。
“门开,速去。”
白兑忽然睁眼,声音虽弱却清晰如磬音。
“离为火!”
若火独眼中厉色一闪,将丹田内刚凝聚的微薄离炁尽数逼出,赤色流光倏地没入泥沼。
他转身时,脚步已见虚浮,仍强提一口气:“我又去了,玄谏,守好!”
玄谏颔首,十指翻飞间,水汽再度升腾:“坎为水!”
水与火的炁流交缠,彼此驯服。
若火趁势起身,疾步跑向瀑布后的洞口。
雾气在他脚边缠绕,衣袍掀起,若火钻入那水帘之下。
瀑布的水打在他身上,溅起细密的冷珠。
帷幕依旧垂落,室内明净如旧。
若火站在原地,眸光微凝。
这一回,他没有再抬手试探,而是眉目一沉,脚下一踏!
——“嗡!”
世界在那一瞬交叠。
脚下的石面与对面的地砖重合,气流剧烈震荡。
时空转换的刹那,艮位静室的帷幕无风自落,横幅应声而落!
“唰——”
【每日辰时,酉时用膳。坤界子时门开,两次后午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