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愈发凛冽,如同无形的刀子,刮过学宫空旷的庭院,吹在脸上生疼。
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错的老梅,却偏偏在这万物萧瑟的严酷中,倔强地绽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花苞,幽暗的冷香在寒风中若有若无地浮动,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年关将近,团圆可期。
府学终于在一片期盼氛围中,贴出了告示:冬至后开始放年假,至次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一日,为期整整一月有馀。
归心似箭的学子们纷纷开始收拾行囊,呼朋引伴,热烈地商议着归家的路线与行程。
秦浩然站在斋舍木窗前,望着窗外那些未被踩踏,依旧保持洁白形态的残雪。柳塘村那熟悉的炊烟,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心,让其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刻飞回那个温暖的港湾。
从府城回柳塘村,若是乘坐缓慢的牛车,需要在颠簸的路上走,走上快两日。
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道路难免冰滑难行,秦浩然实在不忍心让年迈的叔爷和操劳的大伯,为了接他一人,在这等恶劣天气里长途跋涉,冒着风霜与可能的意外风险。
自己如今已非懵懂孩童,既是秀才,又有了些经济能力,理当自立。
思忖再三,权衡利弊,秦浩然做出了决定:独自雇车回去。
当他将这个决定禀明刘夫子时,刘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眼中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捻须颔首道:
“恩,不因自身便利而令长辈劳苦奔波,懂得体恤家人,能为长辈分忧,浩然,你确实长大了,仁孝之心可嘉。
既如此,你一人行路,稳妥为第一要务。城西顺安镖局的周镖头,与我有些交情,他们镖局时常有走景陵方向的镖队,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人手齐整,比寻常车马行要可靠得多。
我替你修书一封,你随他们的镖队同行,路上彼此能有个照应,食宿也方便,如此安排,我这做师长的也能放心。”
秦浩然闻言,连忙躬身行礼,满是感激道:“多谢夫子为学生思虑得如此周详!能随镖局同行,是最好不过了,学生感激不尽!”
归期既定,心便安下了一半。
接下来,秦浩然便开始着手准备离府前的最后一项,送年礼。
在这个极其重视礼教与人情往来的时代,尤其是在士林官场,年节时的馈赠,绝非简单的物质交换,而是维系关系、表达敬意、巩固人脉不可或缺的一环。
如今他靠着《四书札记》赚了钱,在府学内也算小有名气,若过年时对师长毫无表示,难免会给人留下“少年得志,便目中无人”或“吝啬小气,不懂规矩”的坏印象,之前辛苦经营的好形象可能大打折扣。
秦浩然坐在书桌前,取出纸笔,仔细盘算了一番需要打点的对象。
府学这边,王教授是最高长官,刘夫子是直接恩师,还有其他几位曾给予指点或在其札记“勘校”名单上的夫子,都是必须要表示的。他们不仅是他学问上的引路人,如今更是因那本札记,在名声上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利益共同体。
这礼,太重自己送不起。但也不能太轻,否则显得没有诚意,寒了人心,等于没送。
秦浩然思考片刻,从钱盒中取出了十两银子。
来到府城繁华的市集,避开那些华而不实的奢侈品,精心挑选了一些府城有名的特产,上好的湖笔徽墨、品质不错的茶叶、本地特产的精致糕点、以及一些耐存放的干果蜜饯。
将这些礼物搭配分装,算下来,平均每位夫子能合到一两多银子的心意。这个分量,对于师长接受学生的心意而言,恰到好处,既能体现尊师重道的诚意,又不至太破费。
随后,秦浩然挨个登门,将这份精心准备的年礼送到各位夫子斋舍。他言辞恳切,态度恭谨,真诚地表达这半年来承蒙教悔与提携的感激之情,并送上诚挚的新春祝福。
诸位夫子见他年纪虽小,却如此懂事知礼,人情练达,心中自是受用,少不得又拉着他的手勉励一番,叮嘱他假期虽乐,亦不可荒废学业,温故而知新。
处理完学宫这边相对单纯的人情往来,接下来便是给罗知府送礼。
罗知府与自己虽有师生之名,但双方地位悬殊,云泥之别,平日难得一见,更无深入交集。
但这层看似淡薄的关系,却是秦浩然目前所能接触到的最好资源。
维系这层关系,哪怕只是名分上的维系,也至关重要。这并非短期投机,而是一种长期的投资。
秦浩然单独取出五两银子,同样购置了一份年礼,比送给学宫夫子的稍显贵重一些。
带着这份年礼,秦浩然来到了知府衙门外。巧的是,当值的还是上次那个接引自己,面见罗知府的熟面孔差役。
那差役显然对这位小小年纪却已是秀才的少年印象深刻,见其提着礼物过来,脸上便露出了然的神色。
秦浩然上前,拱手施礼:“差爷,年关将至,学生秦浩然特来拜见老师,呈上些许年礼与问安信函,聊表寸心,烦请差爷通传。”
说着,将准备好的年礼和一个密封好的信函递上,同时,手指不着痕迹地将一串约莫五十文的铜钱,塞到差役手中。
那差役掂了掂手中的铜钱,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压低声音道:“秦秀才太客气了,您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为您禀报。”
秦浩然道了声谢,便安静地退到一旁,站在衙门外凛冽的寒风中,拢紧棉袍,静静等待。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差役快步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秦秀才,实在对不住,让您久等了。府尊大人正在后堂接待一位从省城来的贵客,商议要事,实在抽不开身。大人让您…改日再来。” 他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
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秦浩然心底仍不免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热脸贴了冷屁股么?秦浩然暗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