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将李挑唆生事、聚众围殴、持械伤人的劣行写得清清楚楚,并严令家长次日必须亲自前往学塾,处理赔偿与道歉事宜。
李满仓看完信,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居然回家还撒谎。
怒吼一声:“你个不成器的东西!”骤然炸响,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猛地转身,哐当一声,将那扇平日里迎来送往的铺门关上落栓。动作迅疾而粗暴,将所有外界的围观和劝解都隔绝在外。
顺手抄起了靠在门后,那根小儿臂粗的枣木门闩,目光锁定那正蹑手蹑脚想往屋里溜李继。
李继听到父亲的怒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想解释:“爹!爹!听我说……”李继的话带着哭腔,试图挣扎。
但李满仓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此刻脑中轰鸣,只有一个念头:管教!往死里管教!一把揪住李继的后脖领子,像拎小鸡仔似的将他拖到院子中央,按倒在地。
手中的枣木门闩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朝着李继的屁股和大腿抽了下去。
“啪!啪!啪!”
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李继陡然拔高的、凄厉的惨叫,在院落里回荡。
这一次的惨叫,与白天在学塾里那种夹杂着嚣张和疼痛的嚎叫截然不同,里面充满了真真切切的委屈和巨痛。
李继心里苦得象吞了黄连,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被揍得最惨的那个,怎么回家反而要挨更狠的打?这还有天理吗?
“啊——爹!别打了!疼啊!听我狡辩……不,听我解释啊!”李继涕泪横流,在地上翻滚躲闪,试图减轻落在身上的痛楚,“被打的是我啊!是那个秦浩然!他下手才黑!我差点被他打死啊!”
然而,李继的哭喊和辩解,在李满仓听来,只是狡辩的佐证。门闩依旧毫不留情地落下,每一下都带着李满仓满腔的怒火和……自责。
是的,自责。想起几年前,远在邻县的大哥将李继过继给他时的殷殷嘱托。“满仓啊,我是胥吏。继儿跟着我无法科举走上正途,跟你,能读圣贤书,将来或许能有个出息。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可现在呢?书没读出个名堂,倒学会了撒谎、挑事、打架斗殴!这让他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大哥?如何交代?
一想到这些,李满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手下的力道便又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必须把这棵长歪了的苗子给打正过来!哪怕打残了,他养着,也绝不能让其成了祸害!
“我让你撒谎!让你打架!让你持械!老子辛苦挣钱是让你去学这些的吗?”李满仓一边打,一边怒斥,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类似的风暴,也在青石镇另一端的张家大院里蕴酿,只是形式有所不同。
张富贵的父亲张有田,一个面色黧黑、手掌粗糙如树皮的中年地主,刚盘完今年的粮帐,正盘算着明年是多种些高粱还是谷子,就接到了学塾送来的信。当毁坏公物、持械行凶这几个字跳入眼帘时,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里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幸亏旁边机灵的长工赶忙扶住。
稳住身形,指着刚刚爬上树梢的月亮,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孽障!孽障啊!老子我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连做件新褂子都舍不得,前些日子刚卖了两石上好的粮食,才凑够了你狗日的束修!
指望着你读出个名堂,哪怕考不上秀才,能识文断字,将来打理家业、结交体面人也好啊!你倒好,书没读进去几本,倒他娘的学会在学塾里当起土匪了?”
骂声在寂静的乡村夜空中传出去老远,引得几声犬吠附和。
张有田胸口堵得厉害,恨不得立刻冲去镇上,把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揪出来痛揍一顿。
但看看天色已晚,路上不便,只好强压下怒火,重重地跺了跺脚,对屋里喊道:“婆娘!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镇上!非得好好教育那个不孝子不可!皮给他扒下来!”
而与李、张两家的鸡飞狗跳、怒骂冲天相比,镇东头周老秀才家的气氛,则显得更为压抑。
周家堂屋,年届五十五、须发已见花白的周老秀才,端坐在那张传了数代的黄花梨太师椅上,身板挺得笔直。
手中紧紧攥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木念珠,信纸就平摊在他面前的八仙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扫过见殴不止、惊慌逃窜那八个字。每看一遍,他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到最后,简直能滴出水来。
周秀才一生注重清誉,年轻时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挣得个秀才功名,虽然后来科举之路断绝,止步于此,但在本地士林之中,他也算是有头有脸、受人敬重的人物。
平日里最讲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讲究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气度。
可自己的孙子,竟然在学塾里做出如此不堪之事!虽未亲手伤人,但见殴不止是懦弱无能,惊慌逃窜是失仪失态,这哪一样都与他平日的教悔背道而驰!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周家的门风,简直被这不成器的东西败坏了!
堂屋里静得可怕,伺候在一旁的小厮大气都不敢出,垂手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周老秀才将手中的念珠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声音低沉道:“竖子不足以谋!明日,老夫亲自去学塾,向李夫子致歉。”
而送信的老张,并未直接返回学塾。记着李夫子的吩咐,趁着天际尚存一丝微光,赶着驴车,嘚嘚地向镇外的柳塘村行去。他需要将秦浩然在学塾与人冲突、受了点伤的消息,告知其家人。
驴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暮色愈发浓重,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点点星斗开始在深邃的天幕上闪铄。到达柳塘村时,村子里已是灯火零星,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乡野的宁静。
老张很容易就打听到了秦浩然大伯秦远山的家。
秦远山正就着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修补着一只破旧的箩筐。听到敲门声,疑惑地打开门,见到老张,吓了一跳,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下意识地就以为,是侄儿在学塾里闯了什么弥天大祸。
秦远山的声音带着颤斗:“张…张管事,快,快请进。”慌忙侧身让客,又觉得家中实在无处下脚,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老张借着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心中暗自唏嘘,简单说明了来意,再三强调只是与同窗有些小争执,受了点皮外伤,郎中已经看过,并无大碍,让家里千万放心。
秦远山听着,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嘴唇依旧哆嗦着:“多谢张管事,劳您费心跑这一趟…浩然…他,他命苦啊……”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老张看起来还算和善,秦远山象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秦浩然的身世。
孩子的爹,也就是他的亲弟弟,几年前为了争夺灌溉水源,在村里惨烈的械斗中被人失手打死了,连个说法都没讨回来。
弟媳妇守孝满了三年,实在熬不住这穷苦无望的日子,便扔下年幼的浩然,改嫁到了县上,再无音频。
“…娃儿聪明,从小就懂事,地里活儿抢着干,跟三叔公学识字后,有空就看书…咱柳塘村几十年没出过读书人了,里正和族老们见他是个苗子,不忍心埋没了,这才咬牙决定,全族合力,送他去镇上读书…指望着他能读出个名堂…将来能改变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
老张默默地听着,心中原有的那点对秦浩然在冲突中表现出的那份超出年龄的狠辣与算计的疑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是同情,是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敬佩。在这等艰难困苦、宛如荆棘丛生的环境中挣扎求存的孩子,无父无母,背负着全族的期望,他那份隐忍,那份在受欺辱后爆发出的决绝反击,或许,正是他保护自己、抓住那缈茫如星火的希望的唯一方式。他若不狠,若不争,恐怕早已被这残酷的现实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老张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秦远山那瘦削而坚实的肩膀。谢绝了秦家执意要留他吃晚饭的邀请。
趁着清冷的月色,赶着驴车,默默返回了镇上。
回到学塾,夜已深了。但他看到李夫子书房的那盏灯还亮着。轻轻叩门进去,将柳塘村的所见所闻,秦浩然那孤苦无依的身世,以及全族节衣缩食供他读书的沉重期望,原原本本,毫不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尚未歇息的李夫子。
李夫子听完,久久沉默。对老张吩咐道:“知道了。明日,你再去库房,找一床厚实些的、干净的旧被褥,悄悄给他送去。就说是…学塾平日里备用的,夜里寒,让他加之。”
老张躬身应道:“是,夫子。”而后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学塾的夜,重归寂静。月光通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这一夜,许多人的心,都因那个来自柳塘村、身世坎坷的少年秦浩然,而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而在学塾后院的集体宿处,通铺的角落里,秦浩然在被窝里蜷缩着身体抵御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