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早上雪小了些,满街还是飘絮般的雪花落下,整片天地乍看上去都是白色的,临街的铺子门都只开了一条缝。
这家铺子的招牌很小,只在上头依稀有几个墨字:
——陈老三纸扎铺子。
没办法,卖的东西晦气,怕冲了来往人的眼,不得不低调些。
突然,砰的一声。
门被踹了大个大开,寒风一下子往屋内灌进来,这般无礼的行为来人却连半句道歉都没有还没进屋就大喊:
“快快快,你这里的货有多少算多少我全要了,多少钱,别磨叽!”
零星几个客人被冷风一吹,正要开口大骂,下一秒就瞅见了来人的打扮。
远看是个灰扑扑的老倭瓜,再一看,帽檐上顶着青天白日的徽章,新做的棉袄腰上还系着条威风的皮带。
最重要的是,手上那条黑不黑,白不白的“哭丧棒”。
这是个警察!
到喉咙口的骂顿时咽回去了,只在心里恨恨的骂,这么着急来买纸扎,还买这么多,怕不是全家都一齐死光了!
又同情的看向店主陈老三,今儿是要亏一笔大的了:
——这些天杀的“老总”买东西,什么时候付过大洋,就算发了好心,也是给个三瓜两枣就当打发了。
这边被可怜的陈老三,却笑的见牙不见眼,冬日臃肿的身躯不可思议的灵活,从柜子里闪出来点头哈腰的回应:
“早等着您呢,货都准备好了,规矩我们都懂,都懂。”
“倒是个消息灵通的。”闻言,来人诧异的看了眼陈老三,省了口水功夫,这会儿态度也好了不少,打量了下店里的东西冷声道:
“一共多少钱。”
“请斜口子街的陈帐房算过了,所有冥器、车马轿子、童男童女算算总共一百零三个大洋,给抹个零头,算您一百大洋。”
偷听的几人虽然云里雾里,听到这个数字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上百大洋的纸扎,堆起来都是一座山吧!
“听着货不少。”
来人此时却终于露出个笑来,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桑皮纸,一拿出来,陈老三的眼珠子都黏在这张小小的纸片子上了。
瞅着来人极为小心的检查,又掏出钢笔扭扭歪歪写下壹百零弎,写好吹了吹作势递过去,待人要接又闪开拉长声音:
“规矩都不懂?”
“哎呦,我这不是被风吹的糊涂了。”
陈老三暗呸一声扒皮,面上陪着笑一拍脑袋,伸手进棉袄左掏右掏使劲掏出一个布包。
小心数出三枚还带体温的大洋,不舍的递过去说着场面话:
“劳您大冷天的来一趟,拿着喝茶。”
“恩。”
沉甸甸的大洋到手,来人顺势揣进袖筒子里,感受着袖筒的分量,不由得心花怒放,发了发了。
一时感激自己投诚的快,简局长才挑了他做这份好差,别以为他不知道,局里被撇开的好些兄弟后悔就差抹脖子上吊了。
无他,对比就摆在这。
他们忙的脚打后脑勺是苦的厉害,可能赚钱啊!
一天打底十块大洋的跑腿费。
这还是小头。
从店家手里收回扣才是大头,要是不给,哼哼,那就有的他们小鞋穿——东西不敢不买,怕交不了差。
可他们是谁,最刁钻的一群人。
别人家给了回扣的草草看两眼货就全要了,不给的,那可瞧好了,十件里划拉掉三件都算他手下留情。
偏偏还挑不出错来。
怎么了,他们尽忠职守,严格把关还有错了,说破大天去也没这理儿。
没被挑上的呢。
局里的薪水已经拖了好几个月,街上敲竹杆也敲不出几个钱,临近年关,棉袄柴米粮食年货处处都要钱。
家里人也不理解,怎么都是警察,别人吃香的喝辣的,你连米汤都没得喝,反正也是闹的日日干仗。
来人摇了摇头,就他都能察觉到局里暗潮涌动,简局长的势越来越强,眼看着这个警察局长的位置居然要坐稳了!
谁还记得,这位几天前落魄狼狈的和死狗一样呢?
所以说,还是要有贵人相助啊。
有句话说得好,贵人扶一步,胜过十年路。
苏小姐就是简局长的贵人,也是他们的大贵人!
…………
这边,陈老三也觉得苏小姐是他的贵人。
这桩生意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
让旁观者不解的是来人丢下张纸就走,说要的货也没见去搬,看着和儿戏似的,可看陈老三笑的和老菊花一样的脸,谁也知道另有内情。
这样想,也就问了。
“这可不是什么纸,这就是钱。”陈老三唾沫横飞向他们解释眩耀了起来。
原来啊,为了节省时间。
他们这些被买了货的店家要自己把货运到指定的地方,等验好货确定没差错,再按照纸上数字给钱。
“这不会是骗子吧。”
有人忍不住道。
别说有警察参与就不会被骗,嘿嘿,有了他们掺和才更要警剔起来呢!
“做这么多年生意,我能那么容易被骗。”陈老三心情好,也有兴致解释:“整个北平城办丧的铺子都来了这么一波人,我这边还算是晚了的。”
“前头好几十家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大洋,全是足新足两的大洋!”
说着,他还有点惋惜。
要是再晚一两天,加班加点的还能多干出些货来卖钱。
“哎呀,那不是全北平城的丧事家什都买空了,我们家可怎么办呐!”
有人惊呼道。
其他几个听故事的也反应过来,会来陈老三这的人,都是家里有丧事要办的,这会儿可麻爪了。
“别想了,没办法,这会儿全北平的丧店恐怕都找不出半点货了。”
陈老三同情的道,想了想又安慰一句:
“好在是冬天也能等,多停会儿灵还显得孝顺心诚呢。”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几个客人蔫头蔫脑的点头,忽然有人想到了什么,好奇的问:“城里也没听说哪家大户死人了啊,怎么这么大阵仗?”
“是啊,多少年没听过的事。”
有人压低了声音:“老太后走的时候,也就和这场面差不多了。”
“别别别,您小声点。”陈老三焦急的摆手,这话题可是触到了禁忌,不过谁都爱说这两口八卦,这会儿忍不住也道:
“也不是谁家权贵走了,不过也差不多了……”
他拿出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第一版上显眼的三个字“苏淮山”点了点,吸引来几人注意力后,小声说起了传出来的那个传奇故事。
大家都听住了,良久,方有人道:
“这位苏先生也算传奇了,虽然没来得及衣锦还乡,好在女儿孝顺能让他最后落叶归根,到了地下也算有根。”
“是啊,是啊。”
感叹了一会儿,有人忍不住了:
“传奇不传奇的另说,我俗的很,就想知道这位苏小姐到底多有钱?”
一场丧事这么大手笔。
…………
苏宁到底有多少钱?
这个问题,现在北平城有无数个人想知道答案。
此前也隐约听过苏宁这个名字,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北平可是一国之都,藏龙卧虎,多少奢遮人物搅动风云。
每时每刻都有人闹出动静来。
苏宁还不算最高调的。
现在却不一样了,有钱,太有钱了,无法估量的有钱,人生而为利往,无数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有的想从其身上牟利。
有人想结交。
有人期望那位简局长一样投靠过去,一朝也发达起来。
千般欲望,万种人心,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