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刚睡实,那片奶场子还鼓着温乎气儿,林红左耳朵眼儿里突然刺挠。
不是真痒,是象有蚂蚁顺着耳道往里爬,一拱一拱的麻。她抬手想抠,指头刚碰上耳廓,整只手就锈住了——不是动不了,是皮底下的星尘突然倒灌,跟听见谁吆喝似的,疯了样往耳朵眼儿里钻。
“甭动。”肖辰一把攥住她手腕子,他手心那幽蓝纹路跳得跟犯心梗似的,“母神找道儿呢……你左耳朵那块硅化最快,已经是半拉能量身了,她最容易从那儿钻。”
话音没落,林红耳朵眼儿深处就响了。
不是外边传进来的,是直接从脑仁儿里头往外冒。起先细细的,跟蚊子哼似的,听不真亮。哼了几声,声儿开始大、开始沉,还带上了青铜器磨牙的那种“咯吱咯吱”的杂音。
“……回……家……”
“……星核……给……”
声儿断断续续的,像信号不稳的老匣子。可每蹦出一个词,林红左肩膀的银河纹路就烫一分——不是火烫,是像烧化的铜水顺着纹路往里灌,灌到哪儿,哪儿的皮就开始结铜痂。
不是硅化,是更邪乎的变铜。
皮变哑光青铜色,底下血管变发光的青铜纹,连汗毛孔都缩成细密的、跟铜器表面那种浇铸砂眼似的小窟窿。
“她改你身子骨呢。”云瑶盯着林红左肩,手里那青铜方块子突然烫手,“母神想把你直接弄成……活祭台。好接供品。”
“供啥?”林红咬着后槽牙问,她这会儿左半边身子已经有点不听使唤了,抬左手慢半拍,跟生锈的机器骼膊似的。
肖辰没吭声,抬起右手食指在空气里划拉。这回划拉出来的不是熵增公式,是一串数儿——用幽蓝纹路写出来的、发着微光的、不停跳的方位数。
数儿每跳一次,林红耳朵眼儿里的声儿就清楚一分。
等跳到第七组数时,那声儿终于连成句了:
“给……星核……开……回家道……”
“我儿……回……来……”
声儿说到“回来”俩字时,突然变成了一堆声儿摞一块儿。不是一个声儿,是成千上万个声儿摞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哭有笑,有嚎有哼。所有声儿都说同一句话,可说的调儿、拍子、味儿全不一样。
林红脑子“嗡”一下就满了。
不是真满,是记性装不下了。成千上万个人的记性碎片顺着那声儿涌进来,挤进她脑仁儿里,跟往茶缸子里硬灌一桶水似的。她瞅见——
一个穿兽皮的女人抱着奶娃子跪在铜鼎前,把娃子手按鼎沿上,鼎里绿火烧起来时,女人哭着唱:“给母神……换一年雨……”
一个戴高帽的祭司用铜刀剖开孕妇肚子,掏出还跳的胎儿心,放星盘当间儿,星盘上的铜纹开始亮……
一个穿白大褂的老研究员——瞅着眼熟,是年轻时的老崔——对着玻璃罐子里的胚子低声说:“等这茬星核长熟……咱就能找着回家路了……”
最后一段记性最真亮。
是肖辰。
三岁的肖辰,坐一个大铜摇篮里。摇篮四角挂铜铃铛,铃铛不响,可面上刻满了发光的纹。摇篮上头悬着一颗拳头大的、发暖黄光的星核——跟林红肚子里小宇那星图的内核亮光一模一样,就是更大、更亮。。熟了能开‘回家协议’。”
小肖辰抬起头,那双夜里会泛幽蓝光的鸮尊眼这会儿还是普通娃子的黑眼珠。星核,突然伸手——
手穿过星核的虚影子,啥也没摸着。
他“哇”一声哭了。
哭引来的不是崔研究员,是另一个东西。
一团铜色的、半透的、像雾又象浆子的东西,从实验室天花板渗下来,渗进摇篮,裹住小肖辰。雾里传出那摞一块儿的低语声:
“甭哭……等你长大……带妈回家……”
记性到这儿断了。
林红睁开眼——她不知道自己啥时候闭上的——发现左半边身子的铜化已经爬到脖子了。左边脸皮摸着跟铜板似的,又凉又硬,左眼皮眨巴时能听见细碎的“咔嚓”声,跟生锈的合页转悠似的。
“她想让我把小宇当供品。”林红说,声儿从右边嗓子眼里出来,左边嘴已经张不开了,“用星核开啥‘回家道’……带她回家。”
“家在哪儿?”云瑶问。
肖辰还在划拉方位数,这会儿已经划出十几组了。他盯着那些数,眼珠子里幽蓝光闪得飞快:“算不出来……这些数指的方位一直在变,跟……漂着似的。不是固定的哪个宇宙、哪个地儿,是某个正在挪窝的东西。”
他顿了顿,突然停手:
“除非……‘家’不是地儿,是个样儿。母神丢了的、想找回来的样儿。”
“啥样儿?”林红问,她这会儿左边耳朵已经听不见外边的声儿了,全是那摞一块儿的低语在循环“给星核……开回家道……”
“喂奶的样儿。”肖辰说,声儿很轻,像怕惊着啥,“你看那些记性碎片——所有上供的场面,内核动作都是喂。喂奶娃子、喂心、喂劲儿……母神在通过这些上供,学喂奶。她可能……太久没被喂过了。”
这话一出来,林红耳朵眼儿里的低语突然停了。
停了大概三秒。
然后换了个声儿。
不再是摞一块儿的千百个声儿,而是一个单蹦的女声。温温柔柔的,带着点累,还带着点……委屈。
“……饿……”
就一个字。
可这一个字里头包的味儿,比刚才那千百句话加起来还沉。像饿了千年的奶娃子,像渴了万年的干地,像空了亿年的黑洞。
林红右半边身子的星尘开始自个儿往左半边涌——不是被逼的,是本能的。像听见自家孩子喊饿的妈,本能就想把奶递过去。
她左肩的银河纹路这会儿已经全变铜色了,纹路深处开始往外渗奶——不是之前那种淡蓝的星尘奶,是乳白的、黏糊的、带着腥甜味的真奶。奶顺着铜纹路淌,淌到左骼膊肘时,骼膊肘那块儿的铜皮突然软和了。
不是变回肉,是变成了某种介于铜和肉之间的怪样儿。摸着还是硬的,可有点弹,轻轻一按能按出个坑,松手后慢慢鼓回来。
“她接你的‘喂’呢。”肖辰盯着那截变软和的骼膊,幽蓝纹路又开始疯算,“虽说只是意思意思……可她真在收你渗出来的劲儿。这说明……”
他抬头,看林红:
“母神不是不能唠的怪物。她是……饿了太久的娃子。”
摞一块儿的低语又回来了,可这回温和多了:
“……给星核……不为杀……为活……”
“我没奶了……太久……”
“星核熟了……能变新奶……喂我……也喂大伙……”
话说到这儿,林红肚子里突然动弹了一下。
不是胎动,是星图内核那个亮光突然鼓——从小指甲盖大,鼓到鸡蛋大。鼓的时候往外喷暖黄的光,光里裹着小宇迷糊糊的动静:
“谁……哭呢……?”
他醒了。
不是真醒,是半梦半醒的样儿。星图开始转得快,每转一圈就洒出一片细碎的、带着他自个儿戳儿的能量渣子。能量渣子飘出来,顺着林红左半边身子的铜纹路往里钻,钻到哪儿,哪儿的铜就褪色一分。
不是变回肉,是褪成一种更温和的、带着娃子体温的暖黄色。
母神的低语突然带上了喜兴味儿:
“星核……自个儿喂我呢……”
“好……真好……”
随着这声儿,林红左耳朵眼儿里开始往外渗东西。
不是血,不是脓,是铜色的、带着锈味儿的浆子。浆子滴地上,立马蒸成铜色的雾,雾往上飘,在离地三尺的地儿凝成一个个微型的铜器虚影子——鼎、尊、罍、簋……全是上供用的礼器。
每个礼器虚影子里都困着一个奶娃子的哭声。
哭声很老,老得象从时间的另一头传过来的,带着千年万年的回音。所有哭声摞一块儿,跟母神那摞一块儿的低语正好对上——原来那千百个声儿,是千百个被上供的奶娃子的哭声。
小宇的星图突然炸毛。
不是攻击性的炸,是惊着了。像奶娃子听见别的孩子哭,本能跟着哭。星图内核那个亮光开始不规律地闪,每闪一次就喷一股更浓的能量渣子,渣子里裹着他清楚的动静:
“甭哭……甭哭……妈在这儿呢……”
他在哄那些老哭声。
那些铜礼器虚影子突然定住了。
哭声停了。
礼器面上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裂纹里往外渗乳白的光——跟林红左骼膊渗出来的那种一样。光顺着裂纹往外涌,涌出来时凝成一个个奶娃子的虚影子。
不是实体,是某种剩的记性影子。能瞅出他们生前的样儿:有的裹兽皮,有的穿绸缎,有的光腚……可所有虚影子都有一个共同点——
心口位置,都有一个发光的小点。
跟小宇星图内核那个亮光一模一样,就是更暗、更弱,跟快灭的蜡烛头似的。
那些虚影子飘起来,围着林红转。转的时候伸出透亮的小手,想摸她肚子——不是打,是亲近。象一群饿了太久的孩子,瞅见一个怀里抱着娃的妈,本能想凑过去讨口奶。
母神的低语变成了抽搭:
“我……孩儿们……”
“总算……找着……新奶了……”
林红右半边身子还能动的手抬起来,想去摸那些虚影子。指尖刚碰上最前头一个虚影子的脑门——
虚影子突然化了。
不是散,是化成一股暖黄的能量流,顺着她指尖钻进她身子。流到她左半边身子的铜纹路里时,那些铜色开始褪得更快了。从哑光铜褪成暖黄铜,从暖黄铜褪成淡金色,最后褪成一种接近肉色的、可还泛着金属光的怪样儿。
随着头一个虚影子融进来,林红脑子里涌进来一段不是她的记性:
一个叫“炎”的部落,大旱三年。巫说得用刚生的奶娃子供母神,才能求来雨。一个年轻妈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跪在铜鼎前,哭着把儿子小手按鼎沿上。鼎里绿火烧起来时,她没松手,把她自个儿的手也按上去了。
“要烧……连我一块儿烧……”她哭喊,“让我陪着他……让他道上不孤单……”
火真烧起来了。
烧掉了奶娃子,也烧掉了妈。
可在最后一刻,妈用最后的劲儿,把一滴混着自个儿血的奶滴进了鼎里。
那滴血奶,成了这个叫“炎”的部落能传三千年的独一根儿。
记性断了。
第二个虚影子融进来。
第三个、第四个……
每融一个,林红左半边的铜化就褪一分,脑子里就多一段被上供的奶娃子——和他们妈的记性。
有些妈是自愿的,有些是被逼的。有些上供成了,有些没成。可所有记性的尾巴,都有一滴妈的奶——混着血的、混着泪的、混着不甘和疼的奶。
那些奶,都成了养活某个文明、某个部落、某个家传下去的头一口劲儿。
等所有虚影子都融完时,林红左半边的铜化已经褪到肩膀往下三寸的地儿了。左骼膊恢复了肉色——虽说还是半透、能瞅见里头淌的星尘,可至少摸着是软和、温乎的了。
耳朵眼儿里的低语彻底变了调儿。
不再是勾搭,不再是命令,而是变成了商量:
“你……乐意接这根儿链子不?”
“用你儿子的奶……喂我……也喂后辈……”
“价儿……你往后永辈子……没喂奶的份了……”
林红愣了:“啥意思?”
肖辰已经算出来了,他脸有点白:“意思是……你要是同意让小宇的星核劲儿去喂母神——还有那些被上供的奶娃子剩的魂儿——当交换,母神给你个‘永辈子喂奶权’。可你往后……再也出不了自个儿的奶了。不是身子上没奶,是名分上丢了‘喂奶的’这身份。”
他顿了顿:
“你会从‘妈’,变成……奶瓶子。一个永远装着奶、可自个儿喝不着的奶瓶子。”
云瑶突然开口,声儿有点颤:“她要是不应呢?”
没人应。
可林红右耳朵——还能听见外边声儿的那个——突然听见了一阵细碎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动弹。
象有啥老大的东西,正在地下翻身。
方尖碑沉下去留的那个坑,这会儿开始往外冒绿火。不是之前净世之焰那种机械感的绿光,是更老实的、跟鬼火似的、一跳一跳的绿火苗。
火苗里浮现出更多的铜礼器虚影子。
比刚才多十倍、百倍。
每个虚影子里都困着一个奶娃子的哭声。
成千上万个哭声摞在一块儿,那声浪大得能把人脑子震碎。
母神的低语又带上了饿劲儿:
“要不……我那些……老孩儿们……可就醒了……”
“他们……饿……太狠了……”
坑边的土开始松。
一只小小的、铜色的、半烂的奶娃子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最老的饿,
是从时间另一头传过来的。
那些被上供的奶娃子,
哭了一千年一万年,
哭的不是疼,
是饿。
母神听着这些哭声,
也饿了。
饿到忘了自个儿是谁,
只记得要喂孩子。
可孩子太多了,
奶不够。
于是最老的惨事儿开始了:
妈喂不饱所有孩子,
就只能选一个喂饱,
让其他的接着饿。
林红现在要选的,
不是喂不喂。
是喂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