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感叹号在屏幕上无声地跳动,像一颗凝固的血滴。
小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大地图,指尖在冰凉的触控板上滑动,幸福里三巷4号的位置,如今是一片被标注为“绿化带”的灰色区域,紧挨着江心岛纪念馆的外墙。
一个被抹除的地址,与一份刚刚生效的死亡证明,两者间的联系像一根看不见的蛛丝,在深夜的数据中心里,轻轻拨动了名为不安的琴弦。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死亡报告的附件,一张由养老院出具的、格式化的讣告。
逝者:李桂兰,享年八十三岁。
原籍,城中村幸福里。
曾任,幸福里社区居委会主任。
小刘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了档案库深处那些尘封的卷宗,关于那场席卷全城的“江心岛事件”的初期报告里,反复提及一个名字——幸福里社区。
那是最初的爆发点,也是一切传说的起点。
而一位活到此刻的、当年的居委会主任,她会知道些什么?
三天后,一场简单而肃穆的葬礼在市郊的殡仪馆举行。
来者寥寥,多是些白发苍苍的老邻居。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纸钱灰烬混合的、属于死亡的独特气味。
一抹比空气更稀薄的残影,静静地立在灵堂的角落,任何人都无法察觉。
林小树“看”着李桂兰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老太太笑得一脸褶子,眼神温和而清明。
他记得这双眼睛。
在他被刺倒在巷口的最后时刻,就是这双眼睛从三楼的窗户里望出来,充满了惊骇与不忍。
李桂兰是最后一个……还记得他叫“林小-树”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是李桂兰的儿子,正蹲在地上整理老人的遗物。
一个陈旧的木箱被打开,里面是些发黄的奖状、老照片,以及几本封面已经磨损的日记。
男人随手翻开最后一本,纸页已经脆得像秋天的枯叶。
他的目光停在了最后一页,那里的字迹有些颤抖,似乎是在病床上写下的。
“三月十二,晴。夜里又做了那个梦。梦见小树那孩子回来了,还穿着那身黄色的外卖衣裳。我站在楼上喊他,我说,‘小树啊,现在没人记得你了,连妈都走了,就我一个老婆子还念着。’他站在巷子口,冲我笑,跟以前一样,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李主任,这样最好。被忘干净了,才能去该去的地方。’”
当男人念出声的瞬间,林小树的残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感知”到,那本日记本上,承载着“林小-树”这个名字的墨迹,正在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风化、消散。
构成他这抹残影的最后一块基石,那来自人类记忆的锚点,正在被抽离。
他将不再是“林小树”。
他向前飘去,穿过哀悼的人群,来到灵前。
他伸出虚幻的手,指尖凝聚起最后一点属于“自我”的执念,轻轻地、轻轻地抚过那张冰冷的黑白照片。
“滋……”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照片上,李桂兰慈祥的笑容边缘,留下了一道极其浅淡的、仿佛水汽凝结的划痕,旋即消失。
而相片中的笑容,在那一刻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像一个无声的、欣慰的颔首。
就在这一晚,市第一养老院的后厨毫无征兆地起火了。
值班的保安最先发现异常。
没有浓烟,没有刺鼻的焦糊味,更没有报警器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只是透过监控,看到厨房里亮起了一片无法理解的光。
那是一种纯粹的、柔和的乳白色火焰,它安静地流淌,舔舐过不锈钢的灶台、堆叠的碗碟和冰柜的门。
火焰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为齑粉,却诡异地没有点燃任何可燃物,连墙上的涂料都没有一丝熏黑。
那不像一场火灾,更像是一场冰冷的、彻底的净化。
消防员赶到时,只看到一间空旷得诡异的厨房,和一地细腻如盐的白色灰烬。
建筑本身,完好无损。
第二天清晨,负责打扫的清洁工在已经冷却的灶心位置,发现了一件唯一没有被“烧毁”的东西。
那是一枚米粒。
它通体漆黑,仿佛被最高温的烈火煅烧过,表面却光滑如玉,嵌在冰冷的灶心金属里,像一颗黑色的眼泪。
清洁工觉得有些晦气,用铁刷把它撬了出来,随手扔进了旁边准备给老人们熬煮的早餐粥锅里。
上午九点,早餐时间。
养老院餐厅里,一百多位老人,无论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都喝下了那锅新煮的白粥。
一切如常。
然而,当午休的钟声敲响,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喝过粥的老人,无论之前是在打盹、看报还是发呆,都在同一时刻缓缓站起身。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他们迈开脚步,在养老院的走廊、花园里开始缓慢地游荡。
然后,他们张开嘴,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整齐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语调,齐声念诵:
“林小树,配送完成。”
这声音在养老院的上空回荡,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每一个听者的耳朵。
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听过“林小-树”这个名字。
这句宣告,仿佛是刻印在他们灵魂深处的古老咒语,在今日被一锅米粥唤醒。
而此刻的林小树,已经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江心岛。
那口被他用生命献祭的破锅里,生出的青色藤蔓,如今已经疯长到半空中,青翠的叶片在风中舒展,如同一面面迎风的旗帜。
他飘近了,才看清叶片背面的景象。
那上面,浮现出密密麻麻、如同水印的名字。
陈三皮。
司空玥。
老王。
幼儿园的小女孩。
幸福里倒泔水的老太太。
所有曾经留下过“饭渣”、所有在无意识中参与了这场宏大祭祀的人,他们的名字都烙印其上,如同星辰罗列于天幕。
唯独,没有他自己的。
林小树的残影没有丝毫波澜。
他知道,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离去,当他的名字化为一场无意识的集体梦呓,他作为“人”的痕迹,便已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轻轻抚上破锅冰冷的锅沿,那里,两个由锈迹构成的字依然清晰——【未完】。
“我不需要名字了。”他低语,那声音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意识的波动,在风中扩散,“我就是‘下一单’。”
话音落下的瞬间,青藤的顶端,在第一朵焦黑的花旁,悄然绽放了第二朵。
这朵花是纯白色的,花瓣薄如蝉翼,仿佛由最纯净的月光凝结而成。
它只盛开了一秒,便骤然碎裂,化作亿万点看不见的光尘,乘着风,飘向城市的四面八方,如一场无声的、圣洁的飞雪,精准地落入了千家万户的灶台之上。
遥远的山村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被灶台传来的微温惊醒。
她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熟练地盛好饭,依旧习惯性地多添了一勺,放在了门边那块青石板上。
往常,那只通人性的野狗会立刻上前,将冷糕叼走。
但今天,它没有。
它只是静静地守在石板旁,看着那勺米饭的热气在晨光中缓缓散尽,直到饭粒冰凉。
老妇人有些疑惑,轻声问道:“今天……不吃了?”
野狗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宛如人眼。
它没有吠叫,只是走上前,用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老妇人布满老茧的手背。
那一刻,老妇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东西,不必再等谁来吃了。
它已经,成了日子本身。
时间流转,年关将至。
城市里重新染上了些许烟火气。
一户人家正在打扫厨房,准备除旧迎新。
男主人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揭下那张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旧灶神像。
一个刚会说话不久的孩童,举着一张崭新的、色彩鲜艳的灶神画像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贴这个,贴新的!”
男人笑着接过,展开画像。
孩子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画上的神明,忽然,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画像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清脆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