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概念层面的饥饿,是精神对意义的渴求,是文明对延续的本能呐喊。
第七天清晨,大雨初歇。
空气中弥漫着湿泥与腐烂草叶混合的腥甜气味,城市像一头泡在水里的巨兽,尚未完全苏醒。
林小树几乎是遵循着一种刻印在骨子里的惯性,骑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二手电瓶车,再次来到了城郊的废弃工棚。
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狼狈。
昨夜的暴雨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泽国,那座由他亲手垒砌、曾汇聚了无数人信念的简易土灶,此刻已完全被浑浊的泥水淹没。
烧尽的柴灰混着雨水,变成一滩滩令人作呕的黑色浆糊,从砖缝里溢出来。
那口大铁锅歪斜着,半边锅身都陷在烂泥里,像一只搁浅的垂死巨兽。
一切都结束了。
火脉已熄,仪式已尽。
林小树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的空虚。
他站在这片废墟中央,雨水顺着他破旧雨衣的帽檐滴落,在脚下的水洼里砸出细小的涟漪。
他准备离开了,这里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动。
那口歪斜在泥水中的铁锅,锅盖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林小树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他以为是风,或是自己的错觉。
但紧接着,一缕极细、极淡的白色水汽,从锅盖与锅身的缝隙中袅袅升起,在湿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一步步走回去,每一步都踩得泥水四溅。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锅体。
冰凉。
雨水浸泡了一夜的铁器,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一丝温度。
可那缕白气却真实不虚。
林小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沉重的锅盖掀开。
锅里还剩下小半碗前几日熬的白粥,雨水灌进去不少,变得稀薄浑浊。
然而,就是这碗混杂着泥水的剩粥,表面竟仍在微微翻滚,一个个细小的气泡从粥底冒出,破裂,仿佛正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团不存在的火焰,在文火慢炖。
温度恰如刚离灶火,入口正好的那种温热。
林小树的大脑一片空白,物理学,常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他死死盯着那口冰冷的铁锅,和锅里那碗自行沸腾的剩粥,一股寒意从脊椎笔直地窜上天灵盖。
他猛地低头,看向被泥浆覆盖的灶底。
他用手指扒开湿滑的泥土,那下面,隐约浮现出三个用某种尖锐物划出的炭黑字迹。
字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稚拙,又透着一股濒死者用尽最后力气的决绝。
“没断气。”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一座南方小城的居民楼里。
退休教师王秀兰正对着自家的燃气灶发愁。
应急米缸里的米早已吃完,但她仍然固执地、近乎偏执地,每天淘米时多抓出半碗,仿佛这样做,就能为某个看不见的饿魂留下一份口粮。
今天,她淘好了米,准备下锅,却发现燃气灶怎么也打不着火。
“噼啪、噼啪……”
电子打火的声音清脆,却点不燃一丝蓝色的火焰。
她检查了阀门,是开着的;又换了新电池,依旧没用。
她叹了口气,嘟囔着这老伙计也该退休了,转身准备去拿角落里的电饭煲。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咕噜”声。
她猛地回头,看见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灶上的锅里,清水已然自行沸腾,白色的米粒在水中剧烈地翻滚、跳跃,如同被最旺的炉火催逼。
然而,没有火焰,没有热量,甚至连一丝水蒸气都没有从锅里散发出来。
那是一场无声的、冰冷的沸腾。
王秀兰愣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恐,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温柔所取代。
她试探着,对着那口诡异的锅,用颤抖的声音轻声问道:
“是你吗?”
话音刚落,冰冷的锅盖内侧,瞬间凝结出一片细密的水珠。
水珠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迅速汇聚、流动,最终拼凑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妈,在。”
更北的边境线上,一支地质勘探队的领队周正,正驱车行驶在一条废弃的铁路线上。
风雪刮得正紧,他在一座破败的站台旁停下车,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少年蜷缩在铁皮屋檐下,正小口啃食着一块冻得像石头的冷饼。
周正沉默地看着他,从后备箱里拿出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少年警惕地抬起头,看了看水,又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不吃白给的。”
周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坚持,而是转身回到车上,翻出了背包里应急用的一小包米。
他找来一个被丢弃的破铁桶,用石头架起来,将米和水倒进去,掏出打火机,试图点燃桶底被雨雪打湿的煤块。
风太大了,火苗刚一蹿起,就被吹灭。
一连试了七八次,打火机里的燃气都快耗尽了,那堆湿煤依然毫无反应。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少年忽然指着铁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周正回过头,只见桶底的湿煤,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无声地泛起了一层幽蓝色的光晕。
光芒不热,不亮,却让桶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沸腾,米粒迅速开花,化作一锅粘稠的粥。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热气冒出。
少年端过周正递来的粥,低着头,大口喝完。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后怕,对周正说:“刚才……好像有人在我背后,对着铁桶吹了口气。”
周正望向那片风雪弥漫的虚空,仿佛看到了一个弯腰吹火的佝偻背影。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少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是吹火的人走了,是我们……终于接住了火。”
安宁管理总局,地下指挥中心。
特勤队长李振国脸色铁青地盯着全息屏幕上的报告。
“净灶计划”彻底失败。
全国范围内,老旧灶具的拆除率不足百分之三。
更诡异的是,后台数据显示,大量已经更换了智能电磁炉的用户,在“续火日”之后,反而出现了断电记录,他们主动恢复了煤炉或柴火灶的使用。
“这帮刁民!”李振国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他亲自带队,突击检查了市郊的一处棚户区,当场抓获一户正在用蜂窝煤炉炖肉的家庭。
可当他回到局里,调取执法记录仪的回放时,却看到了让他头皮发麻的画面。
画面里,那团蜂窝煤炉上蹿起的火焰,其形态并非自然的摇曳跳跃,而是在七秒钟的时间里,稳定地呈现出一个弯着腰、对着灶膛吹气的模糊人影。
七秒之后,火焰形态才恢复正常。
七秒。
与档案中记载的,陈三皮最后一次生命信号闪烁的时间,完全一致。
李振国下令将那家人和灶具一同查封。
当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了久违的饭香。
妻子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面,放在他面前。
“快吃吧,累一天了。”
李振国看着那碗面,忽然问道:“今天不是用电磁炉做的?”
妻子擦了擦手,轻声说:“不知道怎么了,电磁炉坏了。我就把爸以前留下的那个小煤炉拿出来用了……你爸临终前老念叨,说饿死的人,都不想看到别人也冷着肚子。”
李振国盯着那碗面,面汤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热气氤氲。
他握着筷子,良久未动。
深夜,林小树骑着电瓶车,穿行在城市迷宫般的暗巷里。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前方湿漉漉的地面。
忽然,他猛地刹车。
车灯前方的地面上,浮现出一排用粉笔画下的“吹火灶纹”,符号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模糊,几乎难以辨认。
他停下车,推着走了过去。
在那个模糊的符号下方,压着一只空瘪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铝制饭盒。
林小树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他父亲当年在工地用过的饭盒,他认得盒盖上那个被烟头烫出的疤。
他缓缓蹲下身,颤抖着捡起那只饭盒。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他的指尖在盒底摸到了一排深刻的划痕。
他凑到车灯前,看清了那三个小小的、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字。
别忘了。
就在此时,巷口尽头,一家早已关门上锁的小吃店,那扇紧闭的玻璃门下方,门缝里,一只盛着热粥的白瓷碗,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地、无声地推了出来。
碗底压着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湿润的纸条。
“轮到你了。”
林小树猛地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巷子深处。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水滴落的答声。
然而,在他的灵魂深处,却仿佛听见了千万个声音在耳边重叠、共鸣、低语。
那是所有曾经接过一碗饭、又递出过一碗饭的人,在用他们的呼吸,替他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