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漆黑如炭的灶印,正像一个永不饱足的微型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气息。
废弃锅炉房内的空气竟似被无形之手抽干了所有暖意,凝结成肉眼难辨的细密冰霜,附着在锈迹斑斑的铁壁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陈三皮盘坐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呼吸间吐出的白雾被掌心的漆黑迅速吸走,消失无踪。
他紧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全新的订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两个关键信息,却引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如何抵达?
“人间食谱”系统似乎默认他拥有通天彻地之能,只字未提路径与方法。
他抬头,透过锅炉房穹顶的破洞望向夜空。
那道横亘天际的巨大裂缝,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血色伤疤。
从中缓缓渗出的乳白色火焰,看似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逾越的维度壁障,像是水中的倒影,镜中的花,触不可及。
强闯?
以他现在的力量,恐怕连大气层都突破不了,就会被世界的法则碾为齑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备注里那句“我在等你回来吃饭”像一根针,反复刺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司空玥以生命为代价为他争取到的时间,绝不是让他在这里枯坐的。
必须找到路。一条不属于神,不属于鬼,只属于“人”的路。
他脑中一片纷乱,无数念头闪过,又被一一否决。
绝望与焦躁如同蚁群,开始啃噬他刚刚重塑的冷静。
就在这时,一句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心头。
那是母亲在他离家打工前,在他病榻旁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伢子,人走得再远,也逃不出自己呷的第一口饭的味儿。那是你的根,灶台在哪,家就在哪。”
陈三皮猛地睁开眼,瞳孔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像是抓住了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霍然起身,不再理会那高悬天际的流星,而是转身从那只跟随他历经生死的外卖箱最底层,摸出了一件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旧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极不规整的生铁片。
铁片的一面光滑,另一面却布满蜂窝状的气孔,边角处还沾着一块早已碳化的、指甲盖大小的焦糊米粒。
这是他离家时,从母亲用了几十年的旧铁锅上敲下来的一角,是他藏在行囊最深处的念想。
他拖着疲惫到极限的身体,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一步步走回了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城南棚户区旧址。
这里曾是他的第一个落脚点,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疯长的野草。
他在一片空旷的地基废墟中央停下,从周围捡来三块大小相近的碎砖,搭成一个最简陋的灶口。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携带着母亲体温与岁月痕迹的铁锅碎片,稳稳地架在三块碎砖之上。
一个灶台的雏形,就这么诞生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瓶,倒出一些灰黑色的粉末——那是他每次完成“投喂”后,从那些鬼神灶火中偷偷收集的陈年锅灰。
他又拧开半瓶矿泉水,将锅灰与那团在“第一口饭”仪式中剩下的冷饭团残渣混合,捏成一团,放在了铁锅碎片之下。
最后,他点燃了身上最后一根号称“雷打不断头”的特制香烛,将其插在泥土里。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而决绝的脸。
他没有祈祷,也没有念诵任何咒文,只是对着那个简陋到可笑的灶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沙哑声音低声道:“不是我要上去……是我家的灶,该挪地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将那燃烧的香烛,按进了由锅灰与冷饭残渣捏成的“燃料”之中。
一团幽蓝中夹杂着米香的火焰,轰然腾起!
那块铁锅碎片发出一阵剧烈而高亢的嗡鸣,仿佛一头沉睡的古兽被唤醒。
以小灶为中心,龟裂的土地缝隙中,竟开始涌出缕缕温热的白色蒸汽。
蒸汽升腾,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轮廓——那正是他童年记忆里,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间低矮瓦房的虚影。
整个废墟开始轻微震动,仿佛大地深处有某个庞大的、与“家”相关的古老概念,正在被这微不足道的私人记忆所撬动、苏醒。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西市民火祭坛残烬中。
司空玥猛然睁开双眼,一口紫黑色的血喷了出来。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手腕上那道作为禁术代价的禁血咒,已化为一道狰狞的焦黑烙印。
她本该神魂俱灭,却因家族最终极的秘术“薪尽火传”,在意识彻底消散的瞬间,被一股来自“人间食谱”底层的协议之力反向锚定,留下了一线残魂。
她的意识并未完全回归肉身,而是作为一道观察者,游离在现实与规则的夹缝之中。
她“看”到了,看到了城南废墟上,陈三皮那场堪称异想天开的“搬灶”仪式。
“不行……只凭他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的‘家’,太单薄了!根本不足以构建穿透维度壁障的通路,只会让他自己的灵魂被撕碎!”
司空玥心念电转,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舌尖,将一口心头精血喷在面前的灰烬之上。
她伸出颤抖的食指,以血为墨,在地上迅速画下一个古朴繁复的符文。
那符文如同一圈圈向内盘旋的炊烟,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灶不独燃,需有共忆为薪!”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念出咒言。
符文画成的瞬间,轰然自燃,化作一缕妖异的血雾,冲天而起,精准地融入了城市上空那道巨大的、从流星裂缝中渗出的乳白色光焰之中。
刹那间,整座城市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无论是官方“安宁局”内部用于稳定人心的“镇魂灶”,还是民间无数幸存者聚落里自发点燃、用于驱散寒意的“民火灶”,所有燃烧着的火焰,在这一刻,齐齐一颤!
紧接着,那万千朵跳动的火焰,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竟不约而同地朝着城南废墟的方向,微微倾斜。
如同万千灯火,在向它们最初的源头,致以最古老的敬意。
城南废墟上,陈三皮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震撼。
他看到,天空中那道流星裂缝里,原本只是缓缓渗出的乳白火焰,此刻竟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场绚烂的光雨,丝丝缕缕地垂落而下!
每一缕光丝都精准无比地绕开了他,洒向他亲手搭建的那个小灶。
火焰触地,并未燃烧万物,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温暖与亲切,落地即化,汇聚成一条由纯粹光粒子构成的阶梯。
光阶蜿蜒盘旋,从他的脚下开始,一路向上,穿过层层夜幕,最终的尽头,赫然指向那道血色的星辰裂缝!
路,打开了!
但他没有立刻踏上去。
他能感觉到,这阶梯虽然成型,却依然虚幻不稳,仿佛随时会溃散。
还缺点什么……缺了真正的“薪”。
他转过身,不再看天,而是面向这片广袤的废墟,面向这座沉寂的城市,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谁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吹凉那口饭的样子?”
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回荡,起初只有风声应和。
但几秒钟后,空气中开始浮现出无数淡淡的虚影。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破败的厨房里,默默地为看不见的家人盛上一碗饭;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泥土灶前,认真地为灶膛里添上一把柴;有沉默寡言的夫妻,在昏暗的灯下,相对无言,却将碗里唯一的肉块夹给对方……
这些被“禁睡”时代强行压抑、被生存的冰冷所掩埋的,最细碎、最平凡的家的记忆,此刻被他这一声呐喊尽数唤醒。
它们化作一股股无形的暖流,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源源不断地注入那道光阶之中。
光构成的阶梯,瞬间凝实!
陈三皮深吸一口气,背起那只空空如也的外卖箱,终于抬起脚,一步踏上了这条通往星辰裂缝的火焰之路。
当他的脚掌与光阶接触的刹那,那冰冷的系统界面悄然刷新。
现实世界里,司空玥的嘴角渗出一缕鲜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虚弱而欣慰的微笑。
她知道,陈三皮此刻走的,并非系统赋予的权限之路,而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用一句“我记得”,为他铺就的,归途之外的逆行之道。
而在那颗赤色流星的内部,深邃无垠的黑暗深处,那座早已崩塌的倒悬灶台宫殿废墟之中。
一缕微弱的、墨绿色的烛光,毫无征兆地悄然亮起。
正是陈三皮用母亲头发制成的那根“念烛”。
此刻,它正静静地燃烧着,幽幽的火光,恰好照亮了漂浮在它前方的一本封面残破的古老账簿。
账簿封面上,用血迹写着三个扭曲的大字:《饿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