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百草墟。
曾经仙雾缭绕、药香弥漫的宗门圣地，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焦土。
这片焦土，她已在心中走过千遍。
三日前离营时，她便悄然将“逆息毒尘”溶入随身水囊，沿途滴洒于百草墟上游七处泉眼。
那是她从《毒经残卷》中复原的古方，能在植物根系中诱导生成“清神露”前体，无声瓦解一切侵蚀神识之毒。
而此刻脚下的“千机引”，更是当年她亲手以九转灵丝封印于银簪中的地脉密钥——唯有药王血脉唤醒，方可引动枯脉反噬。
所有棋子，早已落定。
断壁残垣在阴沉的天空下，勾勒出嶙峋如骨的剪影。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焚烧殆尽的苦涩灰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舔舐一道未愈的伤口——那味道粗粝地刮过鼻腔，仿佛吸入的是磨碎的骨粉与焦炭。
风从废墟缝隙间穿行，发出低哑的呜咽，如同冤魂在耳畔抽泣；卷起她的裙角和发丝，也卷起了地上的灰烬，迷蒙了视线，细灰扑在脸上，带着微烫的粗糙触感，像无数亡魂的指尖轻抚面颊。
林清瑶一袭素衣，独立于废墟中央，足底踩着焦黑的碎石，每一步都传来细微的崩裂声，硌得脚心生疼，却稳如磐石。
她身后，赵猛率领的三百北境锐士默然肃立，铁甲森然，寒刃映着天光，发出细微的金属震颤声，与这片废墟的萧索格格不入。
他们的存在，像一柄出鞘的利刃，为这片死地注入了冰冷的杀意。
“主人，”药灵从一堆碎石中钻出，雪白的皮毛沾染了些许黑灰，它绕着那尊屹立不倒的残破石碑转了一圈，狐眼中满是警惕，“这大石头不对劲！刚才……我好像看到它眼皮动了一下！”
那是一尊古老的石傀儡，宗门典籍中记载的废墟守护者。
它盘坐于残碑前，身躯布满裂纹，任凭风吹雨打，千年未动。
此刻，它那双由幽绿晶石雕琢的眼眸中，光芒忽明忽暗，像两簇即将熄灭的鬼火，在风中摇曳，投下诡谲的绿影。
林清瑶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石傀儡身上，而是凝视着石碑上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碑文。
指尖冰凉，缓缓抚过那一行深刻入骨的字迹——“欲承王血，须饮万毒”。
那刻痕边缘锋利，划过指腹，留下细微的刺痛，仿佛在重演当年剜心之痛。
就是在这里，她曾被自己最信任的师兄算计，险些身死道消。
也正是在这里，她涅盘重生，真正踏上了复仇之路。
忽然，她的指尖一顿。
在那行字迹的最末一笔，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凹痕里，她嗅到了一缕极细微的药香。
那味道清冽而独特，是雪山之巅才有的“雪绒花”的余烬，冷香钻入鼻腔，瞬间唤起记忆深处那杯温热茶汤的触感——陆子涵递来时，指尖还带着暖意。
这味道，她毕生难忘。
当日，陆子涵就是捧着一盏用“雪绒花”冲泡的香茶，温润如玉地笑着，将她引入死局。
林清瑶眸色一寸寸沉下，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
她缓缓收回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他没走远。”
话音未落，一阵压抑的轻笑声从不远处的断墙后传来，那笑声温和悦耳，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像是丝绸裹着刀刃滑过耳膜。
“师姐果然还是师姐，这份对药性的敏锐，天下无人能及。”
陆子涵缓步走出，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面带和煦的微笑，仿佛不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而是在自家庭院中赏花。
他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青瓷药炉，炉口青烟袅袅，炉中跳动着一簇诡异的紫黑色火焰，火舌吞吐间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
“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久了。”他看着林清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痴迷与贪婪，“只为亲眼看一看——至高无上的药王血脉，在彻底失控前，会是什么模样？”
他话音未落，猛地掀开炉盖！
“呼——！”
一股浓郁的黑雾如毒蛇出洞，瞬间喷涌而出！
那并非寻常毒雾，细看之下，竟是由亿万只比尘埃还小的微型蛊虫组成的“蚀魂瘴”！
此瘴无孔不入，不伤肉身，却专噬药修赖以生存的神识之海！
“主人小心！”药灵尖啸一声，化作一道白影扑了上去，试图用自己的灵体阻挡。
然而，它刚一接触到那黑雾，便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身形竟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光华黯淡，被瘴气狠狠逼退！
陆子涵见状，笑意更深：“没用的。师姐，你还记得吗？上次你从这里逃走时，曾踏碎了一块地脉灵石。我早就在那灵石中，藏下了一缕‘傀儡蛊丝’。这三日，它借着百草墟残留的药气悄然培育，早已遍布整片废墟。只待你这位真正的主人再度踏入，我便能引动这为你量身定做的‘蚀魂瘴’，侵蚀你的心神！”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你的药王血脉能免疫世间万毒，但你的神识，还是你自己的！只要神识崩溃，这具完美的躯壳，就将由我来接收！”
她早看穿他袖口下那抹暗红纹路——那是“爆蛊囊”即将自燃的征兆。
可惜，连同归于尽的选择，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面对这绝杀之局，林清瑶却未动分毫。
她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或惊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她缓缓抬手，轻轻摘下发间那枚用以束发的“千机引”银簪。
那枚簪子，是当年她入宗时，陆子涵亲手所赠。
她看着他，动作轻柔地，将那根曾代表着同门情谊的银簪，狠狠斜插入脚下的焦土之中！
“嗡——！”
刹那间，整片废墟地底，所有沉寂的、枯死的药脉，仿佛被瞬间唤醒，发出了剧烈的共鸣震动！
那些原本被陆子涵的“傀儡蛊丝”所操控的枯藤，竟在瞬间调转方向，如同活过来的蟒蛇，猛然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什么？！”陆子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林清瑶缓步上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鞋底碾过碎石，发出清晰的“咔嚓”声，如同骨骼断裂。
她白皙的掌心之中，一朵由金色火焰构成的药王花印记缓缓浮现、燃烧，炽热的气息蒸腾而起，灼得她掌心微微发烫，却又奇异地安抚着内心的寒潮。
“你以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嘲讽与冰冷。
“我既然知道你擅长心理攻伐，又岂会不做任何准备，就回到这个你亲手为我布置的坟场？”
她冷笑一声，眼中尽是睥睨：“在你离开之后，我便用‘逆息毒尘’污染了此地的所有水源。这种毒尘，能让所有生长于此的植物根茎中，都蕴含一丝‘清神露’的气息。如今，你引以为傲的‘蚀魂瘴’，在踏入这片土地的瞬间，就已经被无处不在的药气中和，毒性早已十不存一！”
陆子涵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惊骇欲绝！
他算计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林清瑶竟比他更狠，更绝！
她不仅预判了他的回归，更提前将整个百草墟，都变成了一个反杀他的巨大陷阱！
“你用我的过去设局，却不知……”林清瑶已经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药童。”
“不！不可能！”陆子涵彻底癫狂，他猛地催动全身蛊力，欲引爆体内最后的“爆蛊囊”，与林清瑶同归于尽！
然而，他刚一发力，那尊一直静默不动的石傀儡，却突然抬起了手臂，五指张开，对准了他！
一道古老而沧桑的药符自石碑的裂缝中飞射而出，快如闪电，不偏不倚地烙在了陆子涵的额心！
幻境，再启！
这一次，画面不再是虚构，而是最真实的过往！
灭门之夜，火光冲天。
年幼的林清瑶跪在血泊中，撕心裂肺地哭喊求饶。
而在她的师父——上一代药王的身后，楚晚晴那张美艳而扭曲的脸庞旁，站着的正是少年时的陆子涵。
画面中，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却在楚晚晴冰冷的注视下，亲手将一根淬了“灭魂毒”的毒针，递到了她的手上。
林清瑶瞳孔骤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那是多年压抑的痛楚终于冲破堤防。
那一幕，她曾无数次梦见过，却从未如此清晰。
“不——！那不是我！那是为了活命！我若不从，早就死了！”陆子涵看着那不堪回首的一幕，精神彻底崩溃，嘶吼挣扎。
林清瑶冷冷注视着他在幻境中丑态毕露的模样，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所以，你选择背叛师门，亲手奉上屠刀，换取你所谓的苟且偷生。”
她不再多言，也无需多言。
指尖轻点，引动那枚“千机引”，刹那间，早已渗入他体内的“蚀骨香”被彻底引爆！
陆子涵体内的所有蛊毒，在他自己的力量催动下，尽数倒灌逆流，疯狂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生机飞速流逝。
濒死之际，他没有求饶，反而抬起头，冲着林清瑶咳血狂笑：
“哈哈……哈哈……你赢了……但你以为……只有我知道秘密吗？”
他死死盯着她，眼中是报复性的快意，“那块断碑……你不好奇吗……上面还藏着……‘渊烬’……真正的代价……”
话未说完，他的头颅便重重垂下，彻底断了气息。
药灵一个箭步冲上前，鼻尖轻嗅，迅速在他贴身的衣袋中一阵翻找——那里，正是它三年前亲眼所见，楚晚晴交付残页的位置。
很快，便叼出了一片被鲜血浸染、边缘焦黄的古老纸页。
纸页之上，没有繁复的文字，只绘有一幅诡异的“焚脉图解”。
人体经络如燃烧的蛛网，而在图解的末端，用血色朱砂标注着一行刺目小字：
“吞渊烬者，血可焚天；然每启一境，寿减十载。”
林清瑶接过残页，看到那行字的瞬间，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原来，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无上神力，每一次催动，都在燃烧她自己的生命。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风都静止了。
“药妃！”赵猛此时快步上前，见陆子涵已死，沉声问道，“此地事了，是否继续按原计划推进？”
林清瑶缓缓收起那片残页，收入怀中，仿佛收藏起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南疆禁地方向，那里，仿佛有一座无形的、通天的祭殿，正等着她。
她的声音平静如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推进。”
“我要去见一见……那个以为自己是神的存在。”
随着她话音落下，天际风云再起。
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在焦土上微微扭曲，竟与天空中那道俯瞰众生的模糊身影，有了一丝诡异的重合。
她额心那朵金焰燃烧的药王花印记，开始隐隐发烫，像是在回应某种来自亘古的、跨越了生死的呼唤。
代价？
她这一生，早已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