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枢经济调研组的到来，如同将汉东省置于一台高精度、多维度的扫描仪下。
他们没有停留在会议室里听汇报，而是化整为零，分成产业转型、科技创新、局域协调、金融风险等多个小组，拿着尹文武团队准备的详尽基础资料作为“地图”，直奔基层一线，开始了高强度、高密度的实地调研。
产业转型组来到了连州。他们没有去市里安排好的“样板间”，而是随机选取了汉重集团的一个老旧车间和与之相隔不远、由王启明公司技术支持新建的智能生产线进行对比考察。
在老旧车间，调研组专家仔细查看了设备铭牌、生产日志，甚至用手摸了摸机床导轨的磨损程度，与老师傅们聊设备精度下降对产品质量的影响，聊转型期的迷茫与期盼。在智能生产线，他们则聚焦于数据采集的实时性、算法优化的实际效果、以及新老员工融合与技能提升的具体路径。业甚至苛刻：“能耗降低8的数据，是瞬时值还是持续稳定值？”“设备故障预测模型的准确率到底是多少？误报率呢？”“老员工转岗培训的人均成本和时间成本，政府和企业如何分担？”
科技创新组则一头扎进了京州高新区。他们走访了言海基金产业园内的多家初创企业，不仅听创始人描绘宏伟蓝图，更翻看他们的财务报表、研发投入台帐、知识产权清单，追问技术壁垒的真实高度、市场竞争的残酷程度、以及现金流能支撑多久。在汉东大学的新能源实验室，他们与科研团队深入交流，关注基础研究的突破如何跨越“死亡之谷”走向产业化，询问产学研合作中知识产权的界定和利益分配机制是否合理。他们甚至临时提议，去看了一个之前报告中提及的“失败项目”旧址，了解项目中止的真实原因和后续资源处置情况，评估地方的创新容错机制。
局域协调组的行程更为艰苦。他们不仅再次暗访了岩台，还深入了汉东省南部几个以农业为主的市县。在田间地头，他们与农民算收入帐，了解土地流转、农业产业化政策带来的实际变化和存在的问题；在县城工业园，他们考察承接产业转移的效果，询问招工难、物流成本高等具体困难；他们特别关注省内财政转移支付、生态补偿等政策在促进局域公平上的实际效果，查看偏远地区的学校、医院等公共服务设施与京州等中心城市的差距是否在缩小。
金融风险组的行动则更为隐秘。他们约谈了多家省内金融机构负责人，特别是对南丰农商行进行了重点“关照”，调取了大量底层资产数据和风控记录。他们走访了不同规模、不同行业的企业，了解融资难、融资贵的真实感受，核查政府设立的各类产业基金、担保资金的实际撬动作用和风险状况。对于之前赵瑞龙制造的“抽贷”风波涉及的企业，他们也进行了回访，验证问题是否真正解决。
调研组的作风给汉东省的干部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不轻易表态，很少表扬，提问直指内核，甚至有些“不留情面”。
但正是这种专业和严谨，反而让陈立言、尹文武等人更加踏实。因为他们准备的材料足够扎实，面对各种尖锐问题，都能拿出数据、案例和逻辑清淅的解释。
在一次非正式的工作晚餐后，调研组长是中枢发改委常委副主任与陈立言有了一段深入的单独交流。
“立言同志，这几天看下来，听下来，感触很深啊。”组长抿了一口茶，语气平和。
“请组长多提宝贵意见，帮助我们改进工作。”陈立言态度诚恳。
“意见不少，回头正式反馈。”组长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有几个印象比较深。第一，你们的数据，看来是禁得起查的，没有为了迎检而搞突击美化，这一点很好。第二，你们不回避矛盾，敢于把转型的阵痛、局域的差距、失败的案例摆出来，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是做好经济工作的基础。第三，我能感觉到，下面确实有一股干事创业的精气神，尤其是年轻干部和科技工作者，这对一个地方的发展至关重要。”
陈立言认真听着，没有插话。
组长继续道：“你们的‘京州-连州’轴线构想，很有战略眼光。不是简单地把京州的企业搬到连州，而是注重功能互补和梯度布局，让创新的要素流动起来，这个思路是对的。
王启明那样的企业，你们扶持得也对，掌握了内核技术，就有了话语权。”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一个更宏观的问题：“但是，立言啊，你想过没有？汉东的模式，是否可以复制？它的可持续性在哪里？比如，你们对言海基金这类社会资本的依赖度不低，如果资本市场的风向变了怎么办？你们在传统产业升级中投入巨大，未来的回报周期和风险如何把控？还有，在推动高质量发展的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平衡效率与公平，让更多人及时享受到发展的成果？”
这几个问题，问到了汉东模式更深层次的挑战和未来方向。陈立言沉思片刻，结合自己多年的实践和思考，坦诚地谈了自己的看法：
“组长，您的问题一针见血。关于模式复制，我认为内核是理念而非照搬。比如‘政府引导、市场主导、企业主体’的原则，比如打造创新生态系统的做法，具有普适性。但具体路径必须因地制宜。”
“关于可持续性，我们正在努力构建‘双轮驱动’。一方面是靠技术创新提升全要素生产率，培育更多像王启明公司那样有内核竞争力的市场主体，这是内生动力。另一方面是优化营商环境，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吸引和留住各类高端资源，这是外部保障。对于社会资本，我们是合作共赢，而非依赖，同时也在大力发展政府引导基金，培育本土创投力量。”
“关于传统产业升级的投入，我们确实压力很大。但算的是大帐、长远帐。不升级，就是死路一条，带来的社会成本更高。我们通过基金引导、技术改造补贴等方式，尽可能降低企业负担，并严格要求投入产出效益评估。”
“至于效率与公平，这是永恒的课题。我们坚持在发展中解决问题。一方面通过经济增长把蛋糕做大，另一方面通过税收、社保、转移支付等手段更合理地分好蛋糕。特别注重在教育、医疗、养老等公共服务上加大投入，促进机会均等，兜住民生底线。”
陈立言的回答，既有实践支撑，也有理论思考，不空泛，有血肉。组长听得很专注，不时微微颔首。
“看来，你是真下了功夫，也想得很深。”组长最后感慨道，“改革不易，尤其是在汉东这样基础雄厚但包袱也不轻的地方，能取得现在的成绩，你们是花了心血，用了智慧的。有些深层次矛盾，确实非一日之功可以解决。重要的是方向正确，步伐稳健。”
这次谈话，虽然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结论，但陈立言能感觉到，调研组对汉东的工作，尤其是对他本人的能力和思路，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基本的认可。
为期十馀天的深入调研终于结束。调研组离开了汉东，没有举行欢送仪式，如同他们来时一样低调。
但他们带走的，是装满几个大箱子的原始资料、访谈记录和实地考察的深刻印象。
汉东省上下，在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体检”后，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所有人的心，又都悬了起来，等待着那份即将出炉、足以决定未来的调研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