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委关于“光明峰事件”的调查报告和处理意见，以机要文档的形式，被送到了王向国的案头。老人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完，眉头越锁越紧，最终将文档轻轻放在了桌上，良久，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
报告本身不可谓不严谨，对发展观偏差的批评不可谓不严厉，对一批违纪干部的查处不可谓不坚决。
但是，王向国敏锐地感觉到，这份报告似乎巧妙地绕开了某个内核的痛点——他老战友儿子周大勇的遭遇，尤其是其在被羁押期间为何会从轻伤演变成生命垂危，公安机关在执法过程中是否存在不当甚至违法行为，这一块的责任追究，显得模糊而轻描淡写。
仿佛所有的过错都在于“发展观”和基层执行腐败，而维护公平正义最后一道防线的强力机关，却置身事外，片叶不沾身。
“太国兄弟心里这口气，平不了啊。”王向国喃喃自语。他理解汉东省委维护稳定、平衡大局的考量，但他更清楚，对于周太国这样一个耿直了一辈子的老兵来说，儿子的冤屈如果不能得到彻底昭雪，相关责任者如果不能得到应有的惩处，那所谓的“妥善处理”，就永远是隔靴搔痒。
他没有再打电话去质问，也没有在文档上写下任何批语。有些态度，不需要通过文本来表达。
几天后，王向国轻车简从，陪同已经从燕京返回的周老爷子，直接来到了汉东省京州市。他们没有通知汉东省委，更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员，如同两个普通的访友老人，径直来到了收治周大勇的省第一人民医院。
当周老爷子在王向国的搀扶下，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病房，看到身上依旧插着管子、面色苍白但已脱离生命危险的儿子时，老人的眼框再次湿润了，他紧紧握着儿子无知无觉的手，身体微微颤斗。王向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脸色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们到来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汉东省委办公厅。沙瑞金正在主持一个会议，接到秘书匆忙递来的纸条，脸色骤变，立刻宣布休会。
“王老陪周老爷子到医院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沙瑞金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惊急。
“刚确认的消息，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直接去的病房，没通知我们任何部门。”
“快！准备车！去医院！”沙瑞金立刻起身，同时吩咐，“通知在家的省委相关领导，立刻赶到医院！”
一时间，汉东省最高权力的车辆，纷纷驶向省第一人民医院。
病房里，王向国和周老爷子刚刚听完主治医生关于周大勇最新病情的汇报。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沙瑞金带着陈立言、省委秘书长、政法委书记等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躬敬和难以掩饰的紧张。
“王老！您来汉东，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安排接待……”沙瑞金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王向国的手，语气诚挚中带着歉意。
王向国淡淡地笑了笑，摆了摆手：“瑞金同志客气了。我就是陪太国老弟来看看他儿子，私事，不想惊动大家，更不想给地方添麻烦。”
话虽如此，但他无视官方接待直接出现在医院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最明确不过的态度表达。
沙瑞金等人如何不明白？他立刻转向周老爷子，关切地询问周大勇的病情和家里的困难，并表示省委省政府一定会负责到底。
王向国看似随意地听着，目光扫过病房窗外，忽然象是想起什么，语气平和地插了一句：“大勇这孩子，是在派出所里出的事吧？咱们京州的治安环境、执法水平，看来还有待加强啊。老百姓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我们就要担起这份责任。”
这句话，看似轻飘飘，却象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之前那份调查报告试图维持的平衡。他没有直接指责谁，却将问题的焦点，直接引向了公安机关的执法环节。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老爷子，仿佛是无意地，又仿佛是积压了太久，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喃喃地接了一句：“也……也不全是。那个程度……程度局长，人还是不错的，来过村里几回，也帮我们问了情况……”
程度！京州市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
周老爷子这句话，在这种场合，由他这位苦主的父亲、由王向国老战友的口中说出，其分量重逾千钧！它传递了几个要命的信息：第一，周家对公安系统是不满的；第二，但这种不满似乎有所区分；第三，程度副局长在这个事件中，可能扮演了某种相对正面的角色，或者说，至少获得了周家的些许认可。
沙瑞金的反应快如闪电。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在常委会上做最终决议：“王老，周老，请放心！对于公安队伍中存在的任何问题，省委的态度是明确的，就是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对于不担当、不作为、甚至乱作为的干部，坚决调整！对于敢于负责、心系群众的干部，也要大胆使用！”
他略一停顿，目光看向身后的高育良和吴春林，声音沉稳而极具力量：“鉴于京州市公安局在‘光明峰事件’处置及相关案件办理中暴露出的问题，经省委研究，立即对市局班子进行调整：原局长赵东来同志，调任省公安厅任巡视员。由程度同志，任京州市副市长、省公安厅党委委员、京州是公安局局长，主持京州市公安局全面工作！”
一言既出，尘埃落定。
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没有人需要时间去讨论。在这个特殊的病房里，面对王向国无声的质询和周老爷子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沙瑞金用最快、最果断的人事调整，给出了汉东省委的回应和态度。
赵东来被明升暗降，调离了实权岗位。而程度，这位之前并不显山露水的副局长，则凭借着在周家眼中的“不错”印象，以及可能在这场风波中某种尚未完全显露的“正确”站位，一步登天，跃升为京州警界的掌舵人。
王向国听完这个任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拍了拍周老爷子的肩膀，仿佛在说：“老弟，你看，他们还是听得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