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第一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周大勇依旧昏迷不醒，生命体征微弱，压在柳村每一个村民的心头，也压在闻讯赶来的区政府工作人员脸上。
然而，就在老村长和几位村民代表蹲在走廊角落，几名西装革履的人，在院领导的陪同下，匆匆来到了icu门口。
“哪位是周大勇的家属？”为首的中年人问道。
老村长连忙站起身，有些徨恐地答道：“我……我是柳村的村长，大勇他爹去……去办事了，还没回来。”
中年人点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们是省卫生厅的，受省里委派，前来专家对周大勇同志进行联合会诊。这是省里特批的紧急医疗救助资金审批单，后续所有治疔费用，由省级财政和专项救助基金共同承担，确保周大勇同志得到最好的治疔，请你们放心。”
他身后的一名工作人员将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档展示给老村长看。老村长不认得太多字，但那红色的印章和省里来的名头，让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激动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头，紧紧握住那位中年专家的手，老泪纵横。周围的村民也纷纷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和绝处逢生的激动。
这一幕，被闻讯赶来的赵东来远远看在眼里。他是接到医院方面的报告，说省里直接派了专家并解决了费用问题，才火急火燎赶过来的。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省里绕过京州市，直接介入并承担费用，这释放的信号再明确不过——这件事，京州已经失去了主导权，上面要直接管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走到僻静处，拨通了李达康的电话。
“达康书记，情况……情况有变！”
“省里直接派了医疗专家组过来，宣布周大勇的所有治疔费用由省里和专项基金承担，完全绕开了我们市里！”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赵东来以为信号断了。半晌，才传来李达康疲惫的声音：“知道了。”
李达康何等精明，他立刻明白，这不仅仅是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行为，更是一种强烈的政治表态。省里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他们站在哪一边，他们关注的重点是什么。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立言在省政府常务会议上，力排众议，强势推动《汉东省产业转型升级与开发区高质量发展行动计划》获得原则性通过。尽管仍有少数反对声音，认为部分条款过于严厉，可能影响短期经济增长，但在“光明峰事件”持续发酵、高层关注的大背景下，这些声音显得微弱而无力。
陈立言在总结发言时，语气沉痛而坚定：“同志们，躺在医院里的周大勇同志，和他那位北上寻公道的父亲，用他们的遭遇给我们敲响了最沉重的警钟！如果我们还不能从血的教训中警醒，还不能彻底扭转‘唯gdp论英雄’的陈旧观念，那么，我们就对不起组织的信任，对不起汉东的百姓！这个行动计划，不是阻碍发展的绊脚石，而是引导我们走向更高质量、更可持续未来的导航图！必须坚决推行下去！”
计划获得通过的消息，象一阵风，迅速传遍了省直机关和各地市。那些之前还在观望、甚至暗中支持李达康“抢跑”的人，开始悄悄调整自己的方向。官场上最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们，风向已经彻底变了。
李达康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下午没有见任何人。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反复复盘着整个事件的经过，从陈立言调研，到自己的强行推进，再到村民冲突，周大勇病危，老兵北上每一步，他似乎都有足够的理由，但现在看来，每一步都象是在朝着深渊加速冲刺。
他拿起电话，想再催促一下项目进度，但手指悬在按键上，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他知道，没用了。省里的调查组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宏能项目的“特事特办”在调查组面前，将会漏洞百出。他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保住项目，而是如何善后，如何尽可能地保全自己。
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那种大势已去的无力感。他那套赖以成功的“法无禁止即可为”和强势推进的逻辑，在更高的政治原则和更残酷的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由省纪委副书记带队，囊括了多个内核部门精干力量的省委联合调查组，几乎是以雷霆之势进驻了京州市。
没有提前打招呼，没有繁文缛节的迎接，调查组抵达后，直接在指定的宾馆设立了办公点，旋即展开了高效而缜密的工作。
调查分几条线同步推进：
一组人马直接调阅宏能化工项目从意向接触到快速审批的全套文档资料，重点是环评报告的评审过程、各项审批环节的合规性，以及所谓“特事特办”的具体批示和依据。
另一组人马则深入光明峰项目部，与项目部干部、普通工作人员、以及当时参与冲突处置的公安民警进行个别谈话，详细了解事件经过、决策过程和企业实际情况。
还有一组，则重点约谈京州市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包括发改委、环保局、规划局、安监局等，核查在项目引进和推进过程中，是否存在违规操作、滥用职权或受到不当干预的情况。
同时，调查组也派出了专人，再次前往医院，向医生详细了解周大勇的伤情成因和救治情况，并安抚家属，承诺会依法公正处理。
之前对宏能项目环评心存疑虑却不敢坚持的环保局某科室负责人，主动找到了调查组，提供了当时内部讨论时对项目环境风险表示担忧的会议记录；负责规划审批的某位副局长，也吞吞吐吐地提到了来自市委主要领导的“加快进度”的电话指示；甚至宏能集团内部，也有中层管理人员在调查组的压力下，透露了为加快审批而进行“非常规公关”的一些细节。
证据链在一点点收紧，指向性也越来越明确。
而处于风暴眼的李达康，此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调查组的约谈是不可避免的。
在宾馆那间临时用作谈话室的房间里，面对省纪委副书记和几位表情严肃的调查组成员，李达康虽然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强调自己一切决策都是为了京州发展大局，是为了抢抓机遇，符合现行政策法规，但他也能清淅地感觉到，调查组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尖锐，直指其决策程序的独断和可能存在的风险漠视。
“达康同志，发展是硬道理，但这个发展，是不是应该是高质量、可持续的发展？是不是应该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省纪委副书记的问题如同重锤，“当群众合理的环境诉求、当专业部门提出的风险警示，与发展速度、与gdp数据产生矛盾时，我们应该把什么放在第一位？”
李达康张了张嘴，那句“法无禁止即可为”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来。在更高的政治原则和血的教训面前，他之前的逻辑显得如此苍白和脆弱。
更让他心惊的是，调查组似乎掌握了一些他未曾预料到的细节，关于宏能集团，关于某些超出常规的“公关”活动……这让他意识到，问题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就在李达康接受调查组谈话的同时，京州市委召开了一次临时的常委会。这次会议的气氛与以往截然不同。市委书记李达康缺席，由市长刘飞主持。
刘飞没有落井下石，但态度鲜明。他首先传达了省委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开展工作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说道：“同志们，‘光明峰事件’教训极其深刻，代价极其沉重！它充分暴露了我们在发展理念、政绩观、群众工作等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我们必须深刻反思，彻底扭转！”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常委，特别是在孙连成脸上停留了片刻：“从现在起，全市所有在建、在谈的类似项目，全部重新进行审视和评估！严格对照国家和省里的产业政策、环保标准和安全要求，凡是不符合高质量发展要求、存在重大风险隐患的，该停的坚决停，该缓的坚决缓，该拒的坚决拒！决不能重蹈复辙！”
会场上没有人提出异议。就连之前李达康的几个坚定支持者，此刻也选择了沉默。毕竟上面已经明确了发展方向，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再去触碰红线。
再座常委都知道，属于李达康的时代，或者说属于那种野蛮生长模式的时代，在京州已经结束了。
但是李达康并不可能因为这一样件事就让他下台，这也是刘飞不敢过多探讨的原因，在中枢和省委没有明确文档下达前，李达康做法完全符合工作程序，他作为市委书记，有拍板决策权，如果时代局限性和拍板错误就要承担代价，那今后还有谁敢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