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办公厅那份措辞严的文档送到京州市政府时，李达康只是扫了一眼，便随手搁在了一边。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陈立言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根本无法动摇他推进项目的决心。他现在要的是速度和结果，任何“原则性”的提醒在实实在在的gdp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他的持续高压下，宏能项目的建设速度堪称疯狂。昼夜不停的施工使得厂房骨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巨大的反应塔和管线开始初具雏形。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对周大勇“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故意毁坏财物”案的侦办也在“依法从快”地进行。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李达康缺省的轨道强行推进。
然而，他低估了信息时代民意的轫性，也低估了对手利用规则反击的决心。
周大勇被刑事拘留的消息，并未如李达康所愿那样仅仅震慑住柳村的村民。相反，这件事通过村民们在城里打工的子女以及程度暗中出手，让文章和视频没有第一时间把公安封锁，开始小范围地扩散开来。
“投资几十亿的化工厂建在村边上？”
“带头去问情况的村民被抓了，还受了伤！”
“听说环评都有问题，上面硬要上马！”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夹杂着愤怒、担忧和不公的情绪，在京州市的民间舆论场中悄然发酵。
虽然主流媒体在李达康的掌控下保持了沉默，但微信群、本地论坛等非正式渠道，开始出现零星的讨论和质疑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省长陈立言授意下，由省发改委牵头组织的“汉东省产业转型升级专家咨询会”在省城召开。会议邀请了来自国家部委、知名高校和科研院所的顶尖专家学者，以及部分省内企业家代表。会议的议题，直指当前汉东省经济发展中面临的产业结构失衡、创新能力不足、部分园区发展质量不高等突出问题。
专家们的发言犀利而深刻，毫不避讳。
一位来自燕京的环境经济专家在发言中公开质疑：“我注意到汉东省个别地方，仍在试图引入一些被国外和改革开放城市严格限制或淘汰的高环境风险化工项目。
这是一种短视行为！新时代的发展，绝不能以牺牲环境和百姓健康为代价，必须要算大帐、算长远帐！”
另一位产业规划专家则直接点出了“虚胖”的开发区现象：“有些开发区，企业数量不少，投资额很大，但仔细一看，内核技术不在自己手里，品牌是别人的，利润的大头也被别人拿走了，自己只剩下微薄的加工费和一堆能耗、排放指标。这种‘打工经济’模式，抗风险能力极差，必须下决心扭转！”
这些专家的观点，通过会议简报和参会人员的口耳相传，很快就在省直机关和各地市主要领导层面传播开来。
虽然会议上没有点名京州，没有点名光明峰，但所有了解内情的人都清楚，这矛头指向的是谁。
这次高规格的专家咨询会，无疑是为陈立言即将推出的产业转型升级行动计划，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和舆论支持，也给正在“抢跑”的李达康带来了无形的巨大压力。
更让李达康措手不及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市长刘飞，在参加完省里的专家咨询会后，回到京州，以市政府党组的名义，组织召开了一次专题学习会，传达学习专家咨询会的主要精神。
在学习会的总结发言中，刘飞虽然没有直接否定宏能项目，但语气严肃地强调：“市政府各部门，必须深刻领会中央和省委关于推动高质量发展的精神实质，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
在项目引进和建设过程中，必须坚守环保底线、安全红线，绝不能为了追求速度而忽视潜在的风险，绝不能因为符合‘最低标准’就放松监管要求！”
刘飞的这次表态，姿态鲜明，与李达康的“特事特办”形成了微妙的对抗。这在京州官场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些原本就对宏能项目心存疑虑、却不敢发声的干部，开始暗中向刘飞靠拢。
李达康得知刘飞召开学习会的消息后，在办公室里勃然大怒，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刘飞他想干什么？搞分裂吗！”他对着前来汇报的孙连成怒吼，“在这个关键时期，不维护市委的决策权威，反而另搞一套，唱对台戏！他眼里还有没有市委！还有没有我李达康！”
孙连成低着头，禁若寒蝉，内心充满了徨恐。他感觉京州的政局正在裂开一道深缝，而他自己，正站在这道裂缝的边缘，随时可能坠落。
李达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和刘飞公开撕破脸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必须在省里的正式文档下达和舆论彻底发酵之前，让宏能项目形成不可逆转的态势。
“孙连成！”李达康盯着他，目光如炬，“你给我盯死在光明峰！我不管用什么方法，三个月，必须看到宏能项目主体工程完工！出了任何纰漏，我唯你是问！”
“是！达康书记！”孙连成连忙立下军令状，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也正因为刘飞的表态，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市委和市政府之间，出现了一道清淅可见的裂痕。
压力，同样如山一般压在孙连成的肩上。他频繁地往返于区委和宏能项目工地之间，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
李达康的命令是“三个月主体完工”，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不敢有丝毫懈迨。
他既要应付李达康的督战，又要安抚下面因疯狂赶工而怨声载道的办事人员，还要时刻提防着可能再次爆发的村民冲突，以及随时向陈立言、刘飞解释。
与此同时，被羁押在市看守所的周大勇，情况开始变得不妙。额头的外伤本身并不严重，但或许是由于看守所环境恶劣，加之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此前可能存在的轻微脑震荡未被重视，他开始出现持续性的头晕、恶心，甚至偶尔的意识模糊。
同监室的人向管教反映过几次，但最初并未引起足够重视，只当他是心理压力过大。
然而，几天后，周大勇在一次放风时，突然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看守所医护人员进行初步救治后，感觉情况严重，这才紧急将其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
经过医院抢救和全面检查，诊断结果令人心惊：周大勇因头部外伤及后续处理不当、精神高度紧张等因素，诱发了急性脑部疾病，情况危重，需要立即进行手术，且术后恢复情况难以预料，不排除有严重后遗症甚至生命危险。
“什么？病危？还要手术？”这个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到陈立言那里。
陈立言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如果周大勇真的在看守所里出了人命，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彻底变了！就不再是简单的招商引资争议或群体性事件，而是一起可能引发全国关注、严重冲击政府公信力的重大恶性事件！
“李达康，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陈立言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罕见的焦急。
他之前的温和提醒、专家造势，现在看来，完全不足以阻止李达康的疯狂。
“省长，现在怎么办？”邓一川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想象。
陈立言停下脚步，目光决绝：“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即采取行动，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他迅速做出部署：
“你立刻以我的名义，给祁副省长和京州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程度同志打电话，表明省政府的严重关切，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协调最好的医疗资源，全力抢救周大勇！同时，立即对周大勇因病重需紧急救治的情况进行核实上报，并对其被羁押期间的情况激活内部调查！”
“立刻联系省委办公厅，我要马上向沙瑞金书记做紧急汇报！必须让沙书记清楚地了解到京州事态的严重性和失控风险！”
“让雨萱部长负责舆情监测，二十四小时紧盯，特别是网络上的相关动向，有任何苗头，立刻报告！”
邓一川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他拿起桌上的那份《产业转型升级行动计划（送审稿）》，手指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捏破。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这一步，必须迈出去了。为了汉东的未来，也为了避免更多周大勇式的悲剧。
而在京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外，气氛同样凝重。
柳村的老村长和几位村民代表闻讯赶来，被警察拦在警戒线外，只能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的消息。
他们的脸上，除了悲伤和担忧，更增添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如果周大勇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不知道怎么办。
当李达康从秘书口中得知周大勇病危、正在抢救，并且陈立言已经亲自过问并派人介入时，他愣了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