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京州市副市长、光明区区委书记的孙连成，此刻正身处旋涡中心。
他是陈立言在担任京州市委书记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身上打着鲜明的“陈系”烙印。按理说，老领导指明方向，他理应冲锋在前。但宦海沉浮多年的他，更深谙“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京州的天，现在是李达康在顶着。
在组织班子精心撰写了一份措辞严谨、充分领会陈省长“指示精神”的汇报材料后，孙连成并没有立即上报市政府或省委，而是第一时间拿着材料，亲自来到了市委书记李达康的办公室。
李达康接过材料，快速翻阅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看得很快，目光在那些“提高站位”、“重新定位”、“严格准入”、“转型升级”等关键词上稍作停留，随即掠过。
“恩，”李达康放下材料，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地看向孙连成，“连成同志，态度是端正的，认识是深刻的。陈省长的指示，确实高瞻远瞩，为我们今后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但是，连成啊，我们做工作，既要仰望星空，更要脚踏实地。京州的情况，你我都清楚。我是京州市委书记，你是光明区的书记，我们首要的职责，是京州的发展，是京州几百万老百姓的吃饭、就业和发展问题！”
孙连成连忙点头：“达康书记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考虑的。陈省长的要求是长远之策，我们必须坚决拥护。但在具体执行上，是不是可以有一个过渡期？或者说，采取一种更稳妥的、循序渐进的方式？比如，对存量企业进行分类指导，逐步提升；对增量项目，在符合现行国家和省里环保、安全标准的前提下，还是不宜搞‘一刀切’，毕竟……发展是硬道理，稳定也是硬任务。”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省里精神的拥护，又充分体现了对市里实际情况的考量，更关键的是，把决策的皮球巧妙地踢给了李达康。
李达康对孙连成的这点心思洞若观火，但他并不点破。孙连成的这种态度，正是他目前所需要的。
“你的考虑是周全的。”李达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看似赞同，实则凝重的表情，“陈省长的理念是对的，但改革需要时机，需要条件。京州，现在可能还不是最好的试验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市委大院外的车水马龙，仿佛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孙连成交底：“我在京州六年了，六年！眼看着周边几个省市跑到了我们前面，我心急啊！京州需要速度，需要体量，需要实实在在能拉动gdp、能提供税收和就业的大项目、快项目！这个时候如果贸然抬高门坎，无异于自缚手脚。”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省长的位置空悬已久，我和陈立言同志都是候选人。这个节骨眼上，京州如果因为产业升级而出现经济增长明显放缓，对我个人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当然，我李达康不是为了个人位置，我是为了京州的发展不掉队！”
孙连成摒息静气，他知道，李达康这是在向他摊牌，我知道你是陈立言的人，但是你也是京州市副市长，你不支持我但是也不能拖我后腿，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达康书记，我明白您的难处和京州的实际情况。”孙连成表态道，“光明区一定在市委的坚强领导下开展工作。”
李达康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挥了挥手：“材料放我这里。陈省长那边，我会亲自去沟通。你回去后，该做的工作继续做，特别是那几个在谈的大项目，要抓紧，不能松！”
送走孙连成后，李达康沉思片刻，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陈立言的办公室。
“立言省长，我是李达康。关于您调研光明峰后提出的产业升级构想，我想当面向您汇报一下京州市的一些具体情况和想法，不知您是否方便？”
电话那头，陈立言的声音平和而沉稳：“达康书记客气了，过来吧，我们谈谈。”
半个小时后，李达康坐在了陈立言省政府的办公室里。两人都是汉东省的政治内核人物，表面上客气寒喧，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李达康没有绕弯子，直接将京州面临的增长压力、就业压力以及他个人在关键时期寻求政治突破的诉求，坦诚地摆了出来。当然，他用的是“为了京州发展大局”的公共叙事框架。
“立言省长，您的产业升级战略，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这是汉东未来的根本出路。”李达康语气诚恳，“但是，京州作为省会，盘子大，负担重，转型起来难度更大，阵痛也更剧烈。我的想法是，省里是否可以考虑先在省内其他一两个基础较好、结构较轻的城市进行试点？等探索出成熟经验，再在全省铺开，包括京州。这样更稳妥，也能最大限度减少改革的风险和阻力。”
陈立言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李达康的来意，也理解其背后的个人政治算计和现实发展压力。
“达康同志，”陈立言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难处，我理解。京州的发展，省里一直高度重视。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做；不能因为有阵痛，就回避矛盾。”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汉东省地图前，目光扫过整个版图：“汉东省的转型升级，刻不容缓。这不是哪一个城市的问题，而是全省共同面对的挑战。京州作为省会，是全省经济发展的龙头，更应该在这方面起到带头和示范作用。如果连京州都因为困难而退缩，那其他城市会怎么看？这项改革还如何推进下去？”
他转过身，看向李达康，目光深邃：“至于你提到的试点，我觉得没有必要。方向和原则已经明确，剩下的就是执行的问题。对于那些高耗能、高污染、低效益的企业，哪怕它能带来一时的税收和gdp，我们也必须坚决拒之门外！这是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也是对汉东未来负责！”
陈立言的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丝毫妥协的馀地。
李达康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次沟通失败了。陈立言不仅没有给他缓冲的空间，反而要求京州必须做全省的“表率”。这与他快速出成绩的目标完全背道而驰。
“立言省长的决心，我感受到了。”李达康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既然省里态度明确，我们市里会认真研究，坚决落实。”
话不投机，两人又勉强交谈了几句，李达康便起身告辞。
回到市委办公室，李达康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站在窗前，久久不语。陈立言的强硬，断了他想平稳过渡的念头。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抢时间了。
他立刻叫来秘书，下达指令：“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市委常委紧急会议，专题研究部署当前招商引资工作。所有常委，不得缺席！”
他深知，必须在省里正式的、带有强制性的新政策文档出台之前，造成既成事实。否则，一旦省里的文档下来，很多项目就将彻底泡汤。
次日上午，京州市委常委会议室，气氛凝重。
李达康端坐主位，开门见山，直接将议题引向了当前几个重大招商引资项目的推进问题。他重点提到了那个投资额巨大的化工企业，以及几家规模不小的加工型制造企业。
“同志们，发展不等人，机遇稍纵即逝！”李达康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几个项目，对我们京州稳增长、保就业、促发展至关重要！我们必须以只争朝夕的精神，抓紧推进，尽快落地！”
市长刘飞微微皱眉，接口道：“达康书记，这几个项目的重要性，大家都很清楚。但是，我注意到，特别是那个化工项目，在环保评审方面似乎还存在一些争议，离陈立言省长上次调研时强调的‘高标准、严要求’可能还有差距。我们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一些，等省里关于产业准入的指导目录和新的考核办法明确之后……”
“等？”李达康直接打断了刘飞的话，语气强硬，“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项目被别的省市抢走？等到我们京州的经济增速滑落谷底？”
他目光扫过全场：“陈省长的讲话精神我们要学习，但要结合京州实际！我们引进企业，符合的是现行的、国家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标准！只要在国家标准框架内，只要能给京州带来发展、带来税收、带来就业，我们就没有理由把它们挡在门外！不能因为一些尚未正式出台的、过于理想化的条条框框，就束缚住我们发展的手脚！”
副市长孙连成低着头，拿着笔在本子上胡乱划着，内心天人交战。
他知道刘飞说的是对的，也明白陈立言的良苦用心。但此刻，面对李达康强大的气场和明确的意图，他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但是在举手投票他会明确反对，毕竟这个是态度，人站队了就不能两边倒，否则到哪也不可能重用。
势单力薄的刘飞，加之一个不敢出声的自己，根本无法与掌控着常委会多数票的李达康抗衡。
“我赞成达康书记的意见！”市委副书记、组织部部长、市委秘书长等几位李达康的铁杆支持者纷纷表态。
“发展是第一要务！”
“不能错失良机！”
会议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刘飞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李达康那决绝的眼神和其他常委的态度，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选择了保留意见。他知道，此刻再争辩，已经毫无意义。
“好！”李达康一锤定音，“既然大家意见统一，那就形成决议：在当前阶段，我市的招商引资工作，继续坚持既定方针，凡是符合国家现行产业政策、环保安全标准，能够有力带动我市经济发展、税收增长和就业提升的项目，一律敞开大门，特事特办，加快落地进程！相关部门要主动服务，提高效率，确保项目尽快开工建设，形成实物投资量！”
决议迅速形成会议纪要，下发执行。
散会后，李达康看着刘飞和孙连成离开的背影，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坚定。
他赢了这场常委会，为那几个大项目的落地扫清了市级层面的障碍。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与陈立言，与省里即将到来的新政，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而孙连成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内心充满了不安和徨恐。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钢丝上，一边是提拔自己的老领导，一边是掌握着自己当下仕途的顶头上司。李达康的“抢跑”行为，无疑是对陈立言权威的公然挑战，一旦省里追究下来他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