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言点了一根烟，将头脑中发散的思维抛开，距离回到省城还要几个小时。
他需要利用车上的时间，仔细翻阅着秘书整理好的此次调研记录，特别是那些在非安排行程中看到的、听到的“原生态”情况。
岩台市，作为他的家乡，这次调研让他感触尤深。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他的思绪却愈发清淅、凝重。
“不虚此行啊。”陈立言合上文档夹，对坐在一旁的分管教育副省长说。
“看到了成绩，但更多是暴露了问题。教育资源的马太效应苗头，基层反映的检查评比过多过滥，还有政策执行中的层层加码或选择性落实，这些都是我们深化改革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副省长点头称是，补充道：“常务，您在学校誓师大会上的发言，已经在网络上引起了热议，舆论普遍点赞您对教育公平的强调。”
陈立言微微点头，并未过多在意赞誉，反而叮嘱道：“舆论关注是好事，也是压力。关键是我们后续要拿出实实在在的举措。”
然后对着秘书说，“通知下去，下周一的省长办公会，增加一项专题议题，重点讨论此次调研发现问题的整改及长效机制建设，特别是教育资源和基层减负方面。让相关部门提前做好准备。”
“好的，省长。”
一周后，省政府常务会议室。
关于完善全省教育改革方案及创建防范基层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长效机制的专题讨论正在这里进行。
分管教育的副省长首先汇报了基于陈立言岩台调研指示精神的方案修订初步思路。
副省长指着投影屏幕上的图表说道，“我们初步设想，这个分配模型，将主要考虑生源规模、现有办学条件薄弱指数、局域经济发展水平逆向调节，特殊教育须求比例等内核要素，尽可能量化、硬化分配标准，减少人情份、关系份。”
被邀请参加常务会议的省教育厅厅长接着补充汇报了关于规范各类进校园活动、清理规范创建示范项目的初步方案，旨在切实为学校和基层教育工作者减负。
随后，发改委、财政厅、编办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也发表了意见，讨论主要集中在技术细节、资金保障、编制动态调整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上。
陈立言认真听取着每个人的发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等到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笔，环视全场，开始了他的总结发言。
“同志们，刚才大家的发言都很好，思路是清淅的，方向是正确的。”
他首先肯定了前期工作，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深沉，“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制定一个好的方案只是第一步，更艰巨的任务在于落实，在于能否打破固有的利益格局和思维定势。”
“为什么有些好政策到了基层会走样变形？为什么明令禁止的东西会换个马甲重新出现？”
陈立言抛出的问题敲打着在座每个人的心，“根子在于，我们的一些制度设计还存在弹性空间和模糊地带，在于我们的监督问责还不够精准有力，更在于一些干部头脑中的‘官本位’思想和扭曲的政绩观还没有彻底根除。”
他拿起那份调研记录，轻轻拍了拍：“就拿教育资源分配来说。我母校的例子，恐怕不是孤例。在一些地方，是不是还存在首长工程、面子工程挤占普惠性资源的情况？”
“是不是还存在为了迎接检查而突击打造样板的现象？这些问题的背后，反映的是权力运行缺乏有效约束，是政策执行偏离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初衷。”
“因此，我们完善制度，不能只停留在纸面上，要着重在防和治上下真功夫、细功夫。”陈立言提出要求。
“防，要前移。这个资源分配模型，不能是软约束，要争取上升为地方性法规或政府规章，赋予其刚性权威。同时，要创建重大教育项目立项、资源分配的终身追责和回溯机制，倒逼决策科学化、民主化、法治化。
“治，要精准。对于已经发现的不公平、不均衡问题，要分类施策，稳妥解决。对于因历史原因形成的资源过度集中，要通过增量调整和存量优化的方式，逐步引导其回归合理区间，重点是做强薄弱环节，而不是简单削峰填谷。对于新出现的搞特殊、搞例外行为，要发现一起、查处一起、通报一起，形成震慑。
“监督要立体。除了体制内的监督，要更有效地发挥人大监督、民主监督、舆论监督和群众监督的作用。可以探索创建全省统一的教育资源信息公示平台，让每一笔资金、每一个项目的流向都晒在阳光下。要鼓励学生家长、社会各界通过正规渠道反映问题、提出建议。”
“导向要鲜明。 组织部门、督查考核部门要协同发力，进一步改革完善政绩考核评价体系。对于在促进公平、夯实基础、主动啃硬骨头方面做出实绩的，要褒奖、要重用；对于热衷搞形式主义、盆景工程，甚至弄虚作假的，要警醒、要惩戒，真正形成‘以实绩论英雄’的鲜明导向。”
陈立言的讲话，既高屋建瓴，又具体务实，为接下来的方案修订和落实工作划出了重点、指明了路径。
与会人员都意识到，这场围绕教育和基层治理的改革，已经进入了动真碰硬、攻坚克难的深水区。
就在省政府层面紧锣密鼓完善顶层设计的同时，岩台市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动力。
陈立言调研结束后，岩台市委连夜召开常委会，传达学习陈省长调研指示精神和反馈会要求，深刻反思自身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刘洪生书记在会上坦言。
“陈省长这次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既是鞭策，也是爱护。我们再也不能有任何等靠要或者搞小聪明的想法了，必须扎扎实实把工作重心放到促进公平、夯实基础、服务群众上来。”
岩台市教育局迅速行动，首先对全市范围内的教育资源配置情况进行了一次全面摸底和审计，重点排查是否存在类似陈立言母校那种因名人效应而获得超常规投入的情况。同时，开始着手制定本市落实省级改革要求、促进县域内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的具体实施方案。
李华燕校长在参加了市里的会议后，心情复杂。
他为自己学生的坚持原则和深谋远虑感到骄傲，同时也对学校未来可能面临的资源调整有了心理准备。
他在全校教师大会上坦言：“陈省长的话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学校的发展，最终要靠内函、靠质量、靠我们全体教职员工的共同努力。我们要把过去的特殊关照转化为自我加压、抵砺前行的动力，真正把学校办成让人民满意、经得起公平检验的优质学校。”
一个月后，《关于进一步深化教育改革促进教育公平的若干措施》及配套实施细则的征求意见稿，在反复打磨后，正式向社会公布。
这份文档吸纳了陈立言岩台调研的成果和后续讨论的共识，其中“基数+因素法”资源分配模型、省级统筹督导、强化信息公开、优化政绩考核等内核举措赫然在列，条款具体，约束性强，彰显了省委省政府促进教育公平、破除资源分配弊病的决心。
文档公布后，在社会上引发了广泛关注和积极评价。许多教育专家和一线教师认为，这些措施直击痛点，若能真正落地，将有力推动全省教育生态的改善。
陈立言在办公室仔细阅读着这份即将引发深刻变革的文档清样，目光沉静。
他知道，文档的出台只是一个新的起点，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制度的生命力在于执行，而执行的关键在于人，在于各级干部的认识、担当和能力。
他拿起笔，在文档签批页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也划开了旧的路径依赖，开启了一场关于公平与效率、关于权力与责任、关于当下与未来的新征程。
窗外，省城已是华灯初上。
陈立言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这片土地上璀灿的灯火。
那每一盏灯火的背后，都有着无数个家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中也必然包含着对公平优质教育的期盼。
“路还长，一步一步扎实地走吧。”他轻声自语，目光坚定而深远。
此刻秘书敲门进来，说省委组织部来电话，中枢已批准汉东省委推荐京州市常务副市长刘飞任京州市委常委、市政府党组书记、提名为京州市政府市长候选人。
陈立言并没有转身，继续看着窗外。“我知道了”
秘书邓一川看着陈立言水杯空了，走了过去将他水杯续满，“领导，组织部那边暂定下周三前往京州宣布任命通知，对于空出来的京州市常务副市长人选，你这边有人推荐吗？”
陈立言转身看着邓一川，“回复组织部，我没有合适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