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整顿过去几个月后，陈立言看着各地上载的教育整顿汇报材料都近乎完美后，他决定亲自下去看看。
他带着省委副秘书长、分管教育工作副省长、教育厅长、财政厅副厅长、公安厅常务副厅长一行人组成调研小组，第一站就选择岩台市。
但此刻陈立言坐在前往岩台市的车上，脸色并不好看。
尽管事先已经明确通知，调研活动务必轻车简从，减少扰民，严禁迎来送往。
但当他的车队驶下高速公路出口时，还是看到了岩台市一众领导车辆整齐停靠、人员列队等侯的场景。
车刚一停稳，岩台市委书记刘洪生便满脸堆笑地快步上前，准备亲自为陈立言拉开车门。
陈立言并未让他动手，自己推门落车，目光扫过眼前这颇为“隆重”的阵仗，眉头微蹙，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洪生同志，通知上说得已经很明确了。我们是来调研教育工作，不是来摆排场、讲规格的。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象什么样子？影响多不好！”
刘洪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闪过一丝尴尬，连忙解释道。
“省长，您别误会，大家主要是出于对您和省委工作组的尊敬，也想第一时间迎接您回家乡指导工作……”
“家乡就更应该带头遵守规矩！”陈立言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了几分，“把这些同志们都疏散回去，各司其职。洪生书记，你上我的车，我们直接去市委，听汇报。”
“是是是，马上安排。”刘洪生不敢怠慢，立刻回头示意其他市领导以及随行车辆迅速离开现场。
他本人局促地坐进了陈立言的公务车。
车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刘洪生是刘省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在吕州、林城那次对于全省干部调整中，从省国土资源厅厅长调到岩台市接任市委书记一职，属于实实在在重用，成了一方诸候。
陈立言虽然对这类形式主义作风极为反感，但也深知官场生态的复杂性，考虑到刘洪生背后的刘省长以及稳定大局，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此地过分深究，点到为止即可。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对刘洪生说：“洪生书记，我不是针对个人。但我们必须认识到，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这套东西，是滋生腐败、脱离群众的温床。太子县的教训就在眼前，吴志国的问题也警示我们，作风建设一刻也不能放松。这次全省教育改革，首要改的就是作风，是实干精神。”
“领导批评得对，我们一定深刻反思，立即整改。”刘洪生连忙表态，“岩台市一定坚决贯彻落实省委、省政府的各项决策部署，特别是在教育领域，绝不打折扣。”
“好，那我就要看看你们的实际行动和真实成效了。”陈立言点点头，将话题引向了正题，“路上你就简单说说，市里对全省教育改革方案的落实情况。”
刘洪生显然对此做了充分准备，汇报起来条理清淅，数据详实。从教师待遇保障机制的创建、编制资源的统筹调配、教育经费监管平台的搭建，到“强师惠师”计划在偏远地区的落地推进，他都如数家珍。
“陈省长，我们深刻汲取了太子县的惨痛教训，将落实省教育改革方案作为市委市政府的头等大事来抓。成立了以我和市长为双组长的领导小组，创建了周调度、月通报的推进机制。目前，全市已实现教师工资专户管理和按时足额发放，拖欠工资现象已成为历史；通过‘县管校聘’和编制动态调整，向农村和薄弱学校倾斜了数百个编制和职称名额；教育经费监管平台已复盖所有县区，实现了全程监控……”
陈立言仔细听着，不时就某个细节追问一两句。
从刘洪生的汇报来看，岩台市至少在纸面和顶层推动上，确实表现出了极高的重视度和执行力。这让他紧绷的脸色稍微好看点，毕竟岩台市按理说也属于省政府出来的，对于省政府政策自然会高度重视落实。
“听你汇报，情况还不错。”陈立言说道，“但方案落实得到底怎么样，不能光听汇报，关键要看基层学校的真实变化，听一线教师和学生的切身感受。”
刘洪生立刻接话：“我们准备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学校考察点，请陈省长……”
“不看了。”陈立言摆摆手，果断地说，“安排好的点，难免有准备。这次调研，我们‘四不两直’：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层、直插现场。等下到了市委，听完你们的集中汇报后，调研小组会随机抽取几个学校，直接过去看。”
刘洪生心中一惊，但面上不敢有丝毫异议，连忙应承：“一切听从陈省长的安排。我们一定积极配合，确保调研看到最真实的情况。”
在市委会议室听完市里的全面汇报后，陈立言示意随行的省教育厅工作人员拿出岩台市城区及下辖县区的地图和各学校名单。
他亲自圈定了三个点：一个是位于岩台市下属某山区县的乡镇中心小学，一个是市区内口碑较好但据说教师压力巨大的重点初中，还有一个则是位于城乡结合部、生源复杂的九年一贯制学校。
“就去这三所。现在出发。”陈立言雷厉风行，起身便走。
刘洪生等市领导本想跟随，被陈立言坚决制止：“市里的同志就不用去了，人多了反而干扰学校正常秩序。有教育局一位熟悉情况的同志跟着即可。”
车队悄然驶离市委大院，直奔第一个目标，一座位于山区县的乡镇中心小学。
陈立言看着窗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怀旧。
这里，曾是他童年求学的地方。
车子行驶在蜿蜒但平整的水泥路上，道路两旁甚至还立着太阳能路灯。
陈立言的眉头微微皱起，这在他记忆中的山区是极为罕见的景象。他记得当年上学时，这里还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每逢雨雪便泥泞难行。
他并不知道，自他调任汉东省常务副省长后，市、县两级对此地的发展便给予了超乎寻常的关注。特别是他曾经就读的这所小学，更是被列为重点关照对象，每年都有专项拨款确保校园建设和师资配备，其投入力度甚至超过了许多城区学校。
当车队抵达学校时，眼前的景象更让陈立言感到意外。
校门宽敞气派，崭新的教程楼矗立在精心修剪的绿植中，标准化的塑料跑道、设施齐全的文体场馆一应俱全，丝毫不逊色于大城市的办学条件。
校长和几位校领导早已闻讯等侯在校门口，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知。他们脸上带着热情而又略显紧张的笑容。
“欢迎陈省长回母校视察指导！”校长快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陈立言与校领导们一一握手，在校长的引导下走进校园。
他注意到，在这所山区小学里，不仅硬件设施完善，课程设置也相当齐全，从音乐、美术到信息技术、外语教程，都配备了专业教室和师资。
“我们学校的教程质量在全县名列前茅，”校长介绍道，“现在不少家长都愿意把孩子送到我们这里来，甚至还有一些市里的学生特地转学过来。”
在校荣誉室门口，陈立言的脚步顿住了。
墙上醒目的“杰出校友”专栏中，第一个就是他的照片和简介，篇幅明显多于其他校友。
校长的声音带着自豪：“陈省长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我们经常用您的求学经历来激励学生们……”
陈立言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抬手打断了校长的介绍，语气严肃：“把这些关于我的宣传撤下来。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宣扬个人荣誉的场所。每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是学校的骄傲。”
校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一定整改。”
随后在与教师代表的座谈中，老师们纷纷表示待遇有保障，教程条件优越。但陈立言敏锐地察觉到，这种“特殊关照”之下，资源配置的公平性可能存在问题。
调研结束后，陈立言对陪同的市教育人员严肃指出：“改善办学条件的初衷是好的，但是教育资源分配必须坚持公平原则，不能因为某个领导曾经在这里读过书，就给予特殊待遇。教育改革的目标是让每一个孩子都能享受到优质教育，而不是打造少数几个亮点工程。”
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青山，心中已有决断：全省教育资源的均衡配置，还需要更科学合理的规划，必须杜绝这种因领导个人因素而产生的资源倾斜现象。真正的教育公平，任重而道远。
车辆在行驶到第二所调研学校的时候，路上道路明显坑坑洼洼，经过近两小时的颠簸，车队才抵达第二所学校。
学校隐在一片民房之后，远远就能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陈立言让车队在距离校门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下，步行前往。
校门简陋，但还算整洁。门卫看到一群陌生人径直走来，警剔地上前询问。
带路的教育局同志亮明身份后，门卫才疑惑地放行，并急忙用内部电话通知校长。
陈立言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快步走向教程楼。
他随机推开一间三年级教室的后门，正在上语文课的年轻女教师和孩子们都惊讶地回过头。
陈立言微笑着示意他们继续，然后站在后面听了大约五分钟。课堂气氛活跃，教师精神饱满。
随后闻讯赶来的校长，是一位皮肤黝黑、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跑得气喘吁吁，一脸紧张。
“省长，您怎么来了？我们都没准备……”
“就是要看看没准备的样子。”陈立言和蔼地和他握手，“校长同志，带我们随便看看，顺便聊聊。”
他们查看了教室、教师办公室、学生食堂和操场。陈立言特别关心地问道：“现在老师的工资能按时足额发到手吗？乡村教师补助落实了没有？”
“落实了！都落实了！”校长激动地说，“上个月工资一天没拖，而且卡上还多了一笔五百块的乡村生活补助！老师们都说，心里踏实多了，干劲也更足了！”
“编制呢？音体美老师缺不缺？”
“编制比以前宽松了些，今年刚分来一位美术专业的特岗教师。体育老师还缺编，我们现在是让一位数学老师兼任，正等着县里统一调配呢。”校长回答得很实在。
陈立言点点头，又询问了学校经费使用、学生营养餐等情况。
校长的回答虽然略显粗糙，但数据清淅，情况熟悉，看得出是实实在在干事的人。
离开这所山区小学，陈立言又突击检查了市区的重点初中和城乡结合部的学校。
在重点初中，他重点了解了新政策下学生的课业负担和教师的工作压力问题；在城乡结合部学校，则重点关注了随迁子女入学保障和师资队伍稳定性。
第一天的“四不两直”调研结束，返回岩台市区的路上，陈立言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陷入沉思。
总体来看，岩台市在落实全省教育改革方案上，动作是迅速的，初步成效也是明显的，特别是在保障教师工资和改善乡村教师待遇方面，基层反馈积极。
这证明省委省政府的决策是切中要害、深得人心的。
但同时也发现了一些新问题和尚待完善的细节：比如城乡之间、校际之间师资力量和办学条件的差距依然明显；编制动态调整的精准度和效率还有提升空间；部分学校在应对新政策时，还存在理解和执行上的偏差。
教育改革非一日之功，这场关乎汉东省未来的深刻变革，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知道，下一站，或许又会看到不同的风景，遇到新的挑战。但他的决心，如同车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坚定而清淅。
为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孩子的明天，这场改革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至见到真正的实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