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尚未完全驱散汉东省委大院夜的清冷,祁同伟的专车便已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省政府大楼前。
他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异样的亢奋与紧绷状态。他整理了一下笔挺的警服,深吸一口气,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走向常务副省长陈立言的办公室。
秘书显然早已得到吩咐,并未阻拦,直接将他引了进去。
陈立言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档,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同伟同志来了,坐。”
祁同伟没有坐,而是身体站得笔直,以一种近乎汇报的姿态,声音带着刻意控制的平稳,却难掩一丝微颤:“省长,我是来向您汇报…关于那个帐本的事情。已经…彻底处理干净了,请您放心。”
他语速加快,急于解释和撇清:“而且,我必须向您说明,我和赵瑞龙,早在去吕州之前就已经彻底切割清楚了!他后来的所有事情,我都完全不知情,更没有参与!他之前给与我的…所有不该拿的东西,我也早就通过各种方式退还或者处理掉了!还有…和高小琴,我也已经彻底断了联系,请您相信我!”
陈立言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着眼前这位显露出罕见慌乱的公安厅长。他没有立刻回应祁同伟的表忠心,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祁同伟在他的目光下逐渐感到一丝不自在。
良久,陈立言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同伟啊,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只要现在还有初心和良知就行。”
祁同伟闻言,心中一松,刚想开口感谢,陈立言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严肃:
“但是,你要永远记住一个道理:污点,就是污点。它可能永远都擦不干净,会象一道影子一样跟着你一辈子。 组织上或许可以因为你的能力和贡献,暂时不去追究,或者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但你自己心里,要始终有一面镜子,要清清楚楚地照见那个影子。”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要对得起你这身警服,对得起组织的信任,更要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权力是人民赋予的,是用来做事、为民服务的,不是用来满足个人私欲、进行利益交换的工具。这个根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
祁同伟听得后背发凉,连忙点头:“是,省长,您的教悔我牢记在心!我一定深刻反省,绝不再犯!”
陈立言微微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他象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口吻提醒道:“另外,这件事…育良书记那边,想必也费心了。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当面感谢一下你的老师。他对你,还是很爱护的。”
祁同伟心领神会,立刻道:“我明白,常务,我这就过去向高书记汇报和致谢。”
离开陈立言的办公室,祁同伟心情复杂。陈立言的话既是一种放过,也是一种严厉的警告,更象是一种无形的捆绑和标记。他知道自己身上已经被打上了某种烙印,未来能否洗刷,全看自己的表现和价值。
他不敢耽搁,立刻转向省委副书记高育良的办公室。
高育良的办公室风格与陈立言的简洁现代不同,充满了书卷气,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尤其是历史和政治类。他正站在窗边喝茶,看到祁同伟进来,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同伟来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师长的腔调。
“高书记!”祁同伟依旧是躬敬的姿态,“我是特地来感谢您的!昨天晚上的事情…多亏了您…”他话语含蓄,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高育良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走回办公桌后坐下。他轻轻吹着茶杯里的浮沫,语气平淡:“感谢就不必了。我那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更多是为了自保。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你要永远清楚。”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祁同伟:“立言省长应该已经跟你谈过了。但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次:身上的污点,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你现在陷入的泥潭已经不浅了,就不要再主动往自己身上抹黑。要学会爱惜自己的羽毛,有时候,退一步,甚至是断尾求生,并不是懦弱,而是为了将来能走得更远。”
祁同伟摒息凝神,认真听着。
高育良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缥缈和感慨:“同伟啊,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人,可能正在走向两条不同的道路?”
祁同伟心中一凛,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师。
高育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时也,势也。我或许更习惯于在现有的规则和框架内,寻求一种平衡和渐进式的改变。而你…”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但无论我们选择哪条路,我们之间的师生情谊不会改变。这是私谊,与公务无关。”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却又似乎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和某种预示。祁同伟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模糊地应着。
高育良再次强调:“有污点,不代表你这个人就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要的是过而能改,重要的是不忘初心。你要记住,不管以后你做到了多大的官,坐到了多高的位置,都不要忘记你当初为什么出发。 你是从岩台山出来的那个穷小子,你想改变命运,想为和你一样出身的人做点事,这才是你的根。”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告诫:“另外,我送你一句话:官,做到多大才是大?不要有太强的、赤裸裸的政治目的性,不要为了进步而进步。 欲望是无穷的,当你眼里只有往上爬这一个目标时,你就会不择手段,就会迷失自我。你要知道,越是高处,越是风口浪尖,就越是危险! 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高育良的这番话,像重锤一样敲在祁同伟的心上。这既是语重心长的教悔,也象是一种冰冷的预言。他从中听到了关爱,也听到了疏离,更听到了一种深切的担忧。
他离开高育良办公室时,心情比进去时更加沉重和混乱。两位大佬都接受了他的“感谢”,也都警告了他“污点”的存在,但态度和指向却似乎有所不同。陈立言更直接,更象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警告和利用;而高育良更复杂,夹杂着师生情、政治算计和一丝真实的忧虑。
祁同伟带着满腹的困惑与沉重,离开了省委大楼。他没有回公安厅,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往养老院。
“爸。”祁同伟轻声唤道。
梁群峰睁开眼,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同伟来了。坐吧,看你脸色不好,遇到难事了?”
祁同伟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将昨晚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帐本的惊现、程度的抓捕、陈立言的干预、高育良的灭口指令、他与高小琴的决裂、以及刚刚分别与陈立言和高育良那充满机锋的谈话,原原本本,尽可能客观地叙述了一遍。
他没有添加过多自己的判断,只是陈述事实。因为他知道,在岳父这位老政治家的面前,任何修饰和情绪都是多馀的。
梁群峰静静地听着,直到祁同伟全部讲完,良久,梁群峰才缓缓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育良啊…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祁同伟心中一紧,身体微微前倾:“爸,您的意思是?”
梁群峰转过头看向女婿:“他昨晚那个电话,出手如此狠辣决绝,你就没品出点别的味道?他这不仅仅是在帮你擦屁股,更是在向某些人递投名状,是在明确站队!”
“站队?”祁同伟蹙眉,“赵家?可赵立春已经…”
“赵立春是人走了,但他经营多年的那个圈子,那个庞大的利益网络,就真的瞬间烟消云散了吗?”梁群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赵立春只是调离,并非彻底倒台。高育良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保住你(或者说保住秘密),就是在向赵家残馀的力量表明态度——他还在这个体系内,并且愿意维护这个体系的‘安全’。这背后,要么是赵家给了他无法拒绝的承诺,要么…就是他骨子里那份清高和自负,让他不愿意向沙瑞金、陈立言这些‘外来者’彻底低头认输。”
祁同伟听得后背发凉。
梁群峰继续冷静地分析道:“而你,同伟,你今早去感谢陈立言,本质上,也是一种选择。陈立言保下你,未必全然安了好心。他或许看中了你在公安系统的能力,或许只是想在你和高育良之间钉下一颗钉子,或许只是想稳住局面,慢慢收拾。但无论如何,你接受了他的‘好意’,就等于在他的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老人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所以,我说,你和高育良,你们师徒二人,终究会有一战。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路线和阵营之争,无可避免。除非有一方彻底认输倒下。”
祁同伟感到一阵心悸:“那…老师他…”
“至于育良,”梁群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神色里有关切,也有惋惜,“我了解他。他是个聪明人,是个理论家,但他身上那股子知识分子的‘气’太盛了。我甚至觉得…他内心深处,或许并不认为自己能赢。”
“什么?”祁同伟愕然。
“只是一种感觉。”梁群峰微微摇头,“他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太讲究姿态和理论正确。有时候,这种书生气和脸面,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是会要命的。它逼着他即使知道前路艰难,甚至胜算不大,也要为了维持某种体面和信念,走上那条对抗的道路。他昨晚的行为,固然是站队和自救,但未必没有存了另一份心思…”
梁群峰意味深长地看着祁同伟:“他或许是在为你…或者说,为他自己的身后,留一条路,结一个善缘。他保下你,切割得如此干净,又对你说了那番看似告诫实则推心置腹的话,是不是有点…托付后事的意思?他希望万一将来他倒了,你看在今日的情分上,能关照一下他的家人后代。政治斗争是你死我活,但香火情,有时候也能在绝处逢生。”
这一番分析,如同拨云见日,又如同惊雷炸响,让祁同伟彻底愣在了原地。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理解高育良的行为。经岳父一点拨,所有看似矛盾的行为似乎都有了一条清淅的、却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线。
高育良选择了一条看似壮烈却可能通往毁灭的道路,并且提前为自己的失败埋下了伏笔。而他祁同伟,则在懵懂之中,被推向了另一条看似生机勃勃却同样荆棘密布的道路,并且背负上了可能来自老师的、沉重的人情债。
未来的那一战,似乎已不可避免。而当他不得不与恩师兵戎相见时,他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