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插播一条消息,关于百万吨级浮游要塞“光辉”的失踪事件……”
“当地时间周二凌晨2点,契之联合教国发表全球声明,他们将无条件击毁“己方领空”内一切“不明飞行物”。”
“对于国外战争流民一事,相关专家表示:接收流民并不全是坏处,至少器官移植手术的价格会迎来历史新低。”
“最新消息,疫情期间风靡一时的网络歌手“出云的歌姬”,据其家属透露,其病情明显好转,复出计日可待。”
病房里,少女梦呓:“我没病,我很好……”
她很快惊醒,发现隔墙播的全是垃圾新闻!
目光扫过床角,那里放着一份协约——
“这东西怎么还在!!!”
下一秒,她缩成一团,仿佛那协约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我没病……我没病……我都说了我没病!没病到底要怎么治啊!”
隔墙的新闻依旧播着:“科考团……科学怪圈……报告称……”
她把耳朵粘贴墙,那声音变得清淅:“他们在北极永冻层千米之下挖到了超大型未元生物的骸骨,并将其命名为“零启之龙”。”
“骸骨?”她象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多少年了,不是说那东西根本没法解析吗?”
“但那些人,竟然!还——在——挖!
少女突的魔怔起来,她竟对那些不知名的尸骸抱有同等的可悲,就象自己一样的命运,却更加的无可奈何,即使在无名的地底冰封了不知几万年,却也还是逃不过……那种视线吗?
那种视线并非没有感情,但更象是在观察某种小动物,然后饶有兴致地在记录板上一笔一画地勾勒它的一生。
是的,明明同样是人,脆弱如蝼蚁,可他们却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挂着玩味,捎上悲泯,那种视线简直让她火大!
她扭曲地站起来,迅速拔掉血管上的针管,抽搐着走向那份协约:
“真碍事,没钱治毛线啊!荒诞!”
协约上的乙方空着,也许,那里应该写上她的名字——伊星云。
然而伊星云不想这样!
活着被人控制思想!
死了被人糟塌尸体!
她应该象一个重症不得治的老人那样申请安乐死!
“为了我们,也为了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她想起长兄的话,那话如同冰冷的尖刺,将她整个心脏置于寒冬。
然而她的身体,却愈发的火热与暴躁。
她怒目圆睁,炽热的视线穿透冰冷的文本,仿佛要看清协约背后的敌人到底是谁!
然而协约只是协约,无论她如何愤怒,她的情绪也无法对着某个具体的人宣泄。
“嗤啦”一声,那协约被她徒手撕毁,怒火最先烧向她自己。
失去协约,意味着放弃治疔,放弃她自己的生命,与此同时,也放弃了家人和曾经所有支持她的人,她的人生将以“彻底失败”画上句号。
她的心底只馀悲泣,那悲泣就象面前的碎纸屑一样辗转零落,最后变成毫不起眼的垃圾,没有任何人在意。
……
……
一个憔瘁男子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缓步走来,行人唯恐避之不及。
最终,他止步于一间病房门前。
这是伊星云的病房。
而伊星云,是他的妹妹。
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尽快让伊星云签上那份协约。
现在,他与他妹妹就隔着一扇门。
他知道,这扇门他可以轻易打开。
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扇门,门后的伊星云始终听不进他的话。
他抬起手,想敲门,动作大概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然后这停顿化为永恒。
此时,某个决定在他心中愈发无可阻挡,就象他曾经赌过的任何一次,他坚信这次必定能够翻盘。
第二天,他来到医师面前,为这次翻盘下了最终的赌注。
医师数次向他确认:“确定这样做?”
“确定。”
医师抓着他的肩膀:“那可是你妹妹!”
他依旧冷淡:“我知道。”
到了他作为监护人签名时,笔头突然变得异常沉重,或许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唤起了他心底的不甘,他反倒愈发坚定了:“必须这样,这是唯一能翻盘的机会。”
数日后,男子再见到医师,得到了确定了回复:
“病人情绪稳定,并无明显对立意识,仅以精神状况论,确实可以提前出院了,但……那个病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能正常活动一段时间,但恐怕……”
“我知道。”男子的回应相当冷淡。
这让医师不知说些什么,他有医治病人的技术,却没有私自调用设备的权限,说到底,他也没资格说教什么,于是只好叮嘱道:
“记住,叫她按时服用安慰剂,但要假称这是特效药,其它的精神药剂就不要继续用了,否则难保她不会患上习得性无助,我想这个世界的疯子(已经够多了)……”
医师说着,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
……
我叫伊星云。
我有一个哥哥,他叫伊星宇。
小的时候尽管很贫穷,没什么可供玩耍的东西,但他会领着我和妹妹浪迹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在夏日的柏油路上,在秋日的梧桐树旁,在积雪的长梯下……
那时候他很爱笑,甚至是叉着腰仰天长笑,虽然看起来很傻,但那笑容满脸都是,于是那笑容便满溢到我们这儿。
也是那一段时间,我们在同一个小学,尽管那时我们常受人欺负,或者由于一些莫明其妙的事被同学孤立,但他会在我们不开心时带着我们到处乱窜,即使遇到找事的坏孩子也会第一个挡在我们面前,所以那时我很庆幸,很庆幸有这么一个好哥哥。
后来,他去了市里的中学,听说他的成绩很好,但不知为何常常逃课,于是那笑容只有在眼角偶尔能瞧见,即使聊点什么,也总是关于挣钱的。
再后来,我去了他的学校才发现,他早已不再上学,他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我和妹妹,说什么女孩子更需要学历,于是一直以来存于心底的庆幸突的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和沉重的压力。我常常想,如果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要好好地回报他。
……
我回到房间时,他正倚在门旁,一言不发。
这样沉默的长兄,我已好久不曾见到,但唯独此时的他,却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觉。
我感觉他或许是一个掠食者,他的眼睛充血通红,眼神却冷淡的象是在盯着某种猎物。
于是,我仅凭感觉而进行的这种恶意的揣测,让我对长兄连寻常的问候也没有,真是失礼。
待到我走进房间,房门被他“哐当”一声重重关上,这让我吓了一跳,我不敢转过头去看他的脸。
这时他象是在问我,他的声音从我背后幽幽地传来,没有丝毫情感上的波动:“考虑得怎么样?”
我本想说:“也只能按你说那样做了,这样对大家是最好的。”
是的,我最终还是决定签下协约,我别无选择,我不可能在抛弃家人的情况下还要求死后能够体面。
然而不待我回答,长兄粗糙的手掌便从后面搭上我的肩头,接着一股大力传来,我就这样被按倒在床上。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思维快过话语,我这时看不到他的眼睛,我在想,他的眼睛在看哪里?在看我吗?那眼神是怎么样的?我是猎物吗?
突然的,我心里生出一种恐惧,这让我赶紧转过身,想要看清楚他的眼神,但这时他目光并不在我这儿。
“啪”的一声,他将一叠纸质文档甩在旁边的桌面上,语气生硬:“签了这份协约,这样大家都好过。”
那是一份卖身的协约。
直白而言,是贩卖我死后的身体,不过协约上说得倒是有趣:“我们期待着一个永不衰老的歌姬出现在舞台之上,贵体或将成为新一代人工智能最耀眼的里程碑,我方将尽可能利用最先进的生物技术保持贵体大脑的活性,也许为后世所传的新人类将就此诞生,人类不必再因个体的寿命限制而导致文化传承的断代。”
买卖奴隶和器官这种事偶尔会被自媒体报道,甚至出现在新闻上,但大家都习以为常。
然而,当类似的事情就这样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我只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
人的绝大部分尊严都创建在独立的自我之上。
新人类?说得好听!
谁允许一个人工智能拥有独立的自我?
它有人权吗?法律承认吗?
很显然,协约并没有回应这些问题,也无法作出任何相关的承诺。
“我……”尽管这几天心情平复,让我冷静地意识到,这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但握上笔头的一瞬,心底好象有某种东西在呐喊:憎恨吗?厌恶吗?可笑啊!
人就是这样,作贱自己!作贱他人!
数年前,我用歌声唱出了众人对美好的向往,而此时当我有难,那些曾经愿意对我侧耳倾听的人们,却只想要我的身体继续为他们服务。
当我发迹时,长兄和父亲对我万般呵护,而如今我重疾难医,长兄却只想着如何将我的遗体卖了换钱。
我开始迟疑不决,我想问——
为了这些内心丑陋、言行反复无常的人们,牺牲自己的意义何在?
长兄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迟疑,突然间,他面容狰狞,目光侵略,象是恐吓一般:
“呲,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尤豫?你该不会在想,不签这份协约,我就能放过你吧?人死不过一捧黄土,别管什么身后事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趁现在还有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呢?”
但转瞬间,他的语气突然又变得软弱起来,象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唉……我也没有办法了,不是我非要逼你,你也知道那些催债的,他们什么肮脏的事都干得出来。
说不定哪天,我就被他们给抓走了……”
过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他又莫明其妙地愤怒起来,仿佛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敌人:
“你就不能争气一点吗?
从小到大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若非你拖垮了这个家,我会去赌吗?
我会因此而欠债吗?不会——!
我都是!为了!你啊!”
总之,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凝望长兄那双愤怒的眸子,当初的柔情不见丝毫,我终于明白,人是会变的,人会被自己在意的一切事物所扭曲。
而我,再也不必对他有任何期望了。
但过去的债依然要有人来还不是吗?
长兄说得没错,一直以来,都是我欠他的,而我也一直想要回报他。
随即,我签了那份卖身协约,为了回应过往之我的期望,于是我背叛了死后的自己。
……
……
仅仅一周,在甲方的医疗救助之下,这病很快就稳定下来,就连嗓子也被治好了大半,她终于可以出院了。
路过西子湖畔时,只见风和日丽,不远处,岸边垂柳招摇,水中云朵飘摇。
然她却有些悲哀地想到,自己就如那水中飘摇的幻影一般,也不知现在的自己还能维持多久。
然她又从水面看到了那晴朗的天空,想起了那个从教室门进来的晴天。
想起了一次聊天中,他向她问道:“所以你就在别人洗澡时傻站在门外,就为了通过门听清人家播放的一首歌?”
“是的,那首歌很久没有听过了,我心里有些怀念。”她这样回道,但她说谎了,那时的她心里不是怀念,而是落寞,无比的落寞。
伊星云突然开始傻笑,突然开始哼起那首歌,那首台下场外千万人为之呐喊的歌。
“在无人的小巷,静望薄暮的天空。”
“风摇来远处的铃音,大地蒸腾着气息。”
“有谁会来吗?”
“我在这里啊……”
“我就在这里……”
“徘徊着——”
“等待着——”
“挣扎着——”
“呼唤着——”
“血与雨并作,秋风带去馀温。”
“在抚不平的深夜,于无声处哭泣。”
“会呼吸的痛,直入骨髓。”
“谁人知晓……”
“谁人明白……”
“心中飘摇……”
“思绪瞬至千里之外。”
“身却如钟……”
“肢节嘶哑……”
“如狱囚笼……”
“不见欢言……”
“不见君心……”
“唯见……血雨如注。”
……
回到家门口,伊星云发现大门紧锁,按了按门铃,却无人应答。
“奇怪,不是说今天有人在家吗?”
这时,大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一半,出现一个陌生的壮汉,那壮汉面容可怖,眼神阴冷,足有两米之高,仿佛人形铁塔一般。
她近乎本能地后退一步,嗓子有些发哑地问道:“你是?”
“不必多问,进来吧。”
壮汉说完,从门口让开,给她看见了里边的状况。
家里非常凌乱,抽屉衣服书架柜门乱作一团,象是被强盗搜刮过一般。
而客厅的一角,一个头发披散着的少女朝这边看了过来,那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伊星河。
隐约望见她的眼角有泪痕反光,似乎不久前哭过。
见到她回来,她却不理会,反倒低下头,就象没看见一样。
她进了门,而后壮汉便将那门重重关上,于是整个家中也是那道剧烈的“哐当”声,某种事物也随即被隔绝。
“怎么回事?”她向自己的妹妹问道。
伊星河并不答话,反而将头埋得更低了。
“坐吧。”壮汉指着一旁的凳子,直到她坐下,他才继续说到:
“你就是那个“出云的歌姬”伊星云?长得和你妹妹果然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性格上是否也是一样哭哭啼啼的……”华格纳语速很慢,说话间仔细地打量着她,如此近距离见到这位歌姬本人,他还是第一次,网络上这位歌姬总是以虚饰的相貌面世,比起荧幕上见过的,现实中的她却要差劲许多,失去了那份距离和幻想,就算是天使,也会泯然众人吗?
“出去!你这是非法入室!”伊星云并不知面前这人的所思所想,只是见他说话如此轻挑,目光更是放荡之极,不断地在她身上游走,就好象苍蝇爬过,恶心至极,她根本不想听他接下来的任何话。
“非法入室?呵呵,这房子早就不是你们家的了,它被你的好哥哥作为固定资产抵押给我们,但你们欠着我们的钱却依旧没还清,说这房子是我们借给你们住的也不为过。”
“什么……”家里欠的钱,似乎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到底怎么回事?”她连忙坐到妹妹旁边问道。
“不不,不关我事,姐你知道我的,我一直很乖,是、是大哥他赌得太多了……”
赌得太多?原来为我治病而举债只是借口吗?伊星云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他人呢?”谁欠的债谁来还,为什么要动这个房子?这可是她留给父母将来养老用的,在这个信用危机频发的社会,妹妹也需要这房子作为担保才能找到正规的工作。
“在、在里边……”妹妹指了指卧室。
她起身看了眼壮汉,而后径直走向卧室。
那壮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着急,就好象在看自己的囊中之物一般。
进到卧室,一个颓废的男子靠在墙角,半躺在地上,一旁的酒瓶子横七竖八,一股劣质酒精的气味弥漫着钻进她的鼻腔,顿时一种气闷的感觉梗在肺腑,而她的心脏仿佛被酒精点燃,愤怒不可抑制地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失控,疾病很可能就此发作,于是她连忙吞服特效药,并默数了30下。
而后,她开始平静地捡酒瓶子,又简单地打扫了下地面,这时差不多已经过了三四分钟。
她也靠着墙,然后蹲了下来,她对着他说道:
“哥,这房子……你不该动的,没了这房子作为信用担保,妹妹她恐怕很难找到正规的工作。”
他从地上晃晃荡荡地爬起来,半仰着头,哼哼唧唧的,象是在笑,又象是在用鼻孔说话:“阿云啊,房子是给人住的,没了人,要房子又有什么用?”
……
伊星云拖着自己的身子从卧室出来,仿佛焉掉的茄子一般。
她对壮汉道:“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你想明白了?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壮汉继续道:
“那份协约伊星宇跟我们说了,虽然你的生命可以久候,但是欠债的利息不会等人。
我们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去申请安乐死,因为你得了那病,只要你申请安乐死,就必定能通过,这样你的家人就能从协约那里即刻取得回报。”
“时间……我需要时间,欠你们的钱我会还清。”伊星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信心,她觉得可以自己可以还清那笔巨额债款,而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
壮汉笑了,伊星云这话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那份回忆如今也变得弥足珍贵:“你想凭借唱歌赚钱?”
换作从前,如果有人问他是谁,那么他会率先回答自己是那位歌姬的粉丝。
但现在,他已经无法那样回答了。
现实是残酷的,不会因为有人歌颂美好,世界就真的变得美好,一个人是否过得幸福,除了外部原因,最根本的其实是内部原因。外部原因是大势,是无法强迫的,人只能通过改变内部原因来使自己活得更好受些。
他这时叹道:“你知道吗?观众都是喜新厌旧的,恰好他们感到厌倦烦腻的时候,你出现了,而后他们顺势将你捧红,并不是你真的有多么优秀,而在他们再度烦腻之后,你还想凭着几首烂歌短时间内就赚到钱,你不觉得痴人说梦吗?
说实话,由我现在带你去进行安乐死,这样才是最效率的做法,如果你敢途中反抗,那我就被迫伤害你这具身体,不过这样的话,那协约就没用了,我也不想这样的,你明白怎么做吧?”
“卑鄙无耻!”伊星云指着他历声道:“你不知道非自愿的安乐死是违法的吗?”
“是啊,既然非自愿违法,那你就不能真的自愿吗?这项法律能通过,就注定有些人要非自愿的被放弃。
另外我告诉你,欠了钱失了信就别想做什么正人君子,狗屁!你们这些导致债务链断裂还自以为是的人,连邻国那些为奴为婢的娼女都不如!”
他转而又道:“我这次代表组织来,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最终执行”,你没有选择的馀地。”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欠的钱。”突然间,她笑了,象是被某种好笑的事情刺激,只不过,她是被气笑的。
“哦。”壮汉朝她的妹妹抓去,冷声道:“不得不说你们有个好哥哥,欠债人名单里也有她的名字,说来我也很想看到她去到那里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不会这般……”
“啊——!”伊星河被吓得一跳,似乎非常惊恐这壮汉,连忙躲到她的背后:“姐姐救我,我不想我不想去那个地方!”
伊星云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即使在这样洁白发亮的厅堂之中,她也能感到某种灰色在一路蔓延,直至望不见的天空似也染上青灰。
“停手吧,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