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必这话一出口,原本还有些喧闹的饭局顿时安静下来。
在座的行人面面相觑,随即脸上竟是露出一抹喜色。
张涛心中一动,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连忙放下酒杯,身体前倾:
“董公,关于这位苏子瞻嘛,下官刚好有一事,正要向您汇报。”
“哦?”
董必挑了挑眉,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说说看。”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张涛一人的讲述。
他清了清嗓子,将苏轼抵达儋州后,如何接连三次上书,力陈儋州文教落后,恳请上官拨付资源开办官学的经历,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末了,他拍了拍手掌,门外一个小吏立刻捧着几张文书走了进来。
张涛接过文书,将其恭恭敬敬呈给董必:
“董公,知道您要来,关乎苏轼的这些事情,我们这边都给他按下了,
就是等大人您来了,亲自做决断。”
董必随手接过文书,目光扫过上面的笔迹,
确认是苏轼的手笔无疑,他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耻笑:
“堂堂一个三品翰林学士,被朝廷剥夺了官身,还不安分守己,竟还想着什么为民请命的事情?呵呵……
真真是不识时务,可笑至极!”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将那几份文书凑到桌角的蜡烛上。
火苗迅速舔舐上来,顷刻间化作了一团火焰,随即他将燃烧的文书扔在地上,任其化为灰烬。
张涛等一众官员冷眼看着这一幕,脸上并未流露出丝毫为难之色。
官场沉浮,政治斗争本就残酷,
他苏轼如今一介草民,而面前的董必,却是代表着当朝宰相章惇的意志,
该站哪边,他们心头一片雪亮。
见董必处理完文书,脸色似乎舒展了些,张涛立刻再次凑上,满脸堆笑:
“董公您乃熙宁九年堂堂正榜出身的进士,学识渊博,
就算要在儋州开办官学,下官以为,也该以董公您的名头来主持才是正理!
他苏轼一个戴罪之身,几句话就想贪天之功,揽取名声,诸位,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立刻如同得到了信号一般,纷纷拱手附和:
“就是!张安抚所言极是!董公乃朝廷栋梁,名正言顺!”
“他苏轼算哪根葱啊?以为写了几首酸诗天下人都要卖他面子了?真真不知所谓!”
“正是此理啊!苏子瞻此举,实属僭越!”
“合该由董公来领袖文坛,教化一方!”
一时间,马屁如潮,各种赞叹声疯狂传来,
董必被捧得身心舒畅,不由开怀大笑,他拍了拍张涛的肩膀:
“张安抚,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分寸。
放心吧,此次回京,我定在恩师面前,为你多多美言几句。”
“哎呀呀!那真是……”
张涛大喜过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真是,真是有劳董公了!下官,下官无以为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领着众人跪拜下去行大礼。
董必却是哈哈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
“呵呵,张安抚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对了……”
他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问道:“那苏轼一家,如今安置在何处啊?”
张涛还没来得及回话,他身旁一个急于表现的下属官员便抢着开口:
“启禀董公,那苏轼一家如今住在儋州官舍之内,据说是个一进的小院子,简陋无比呀。”
“哦……官舍?”
听到这话,董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一秒,整张脸彻底沉了下去。
整个宴席的气氛也骤然降至冰点,一众官员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涛回过头,狠狠剜了那个多嘴的漕司一眼,此刻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
“呵呵……”
董必冷笑着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道:
“今日……有劳张安抚和诸位同僚盛情款待,本官有些乏了,就先回去休息,告辞。”
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反应,转身领着几个随从径直朝外走去。
“董公!董公留步!”张涛等人顿时慌了神,连忙起身想要挽留。
董必脚步不停,只是回头淡淡丢下一句:
“诸位不必送了。王三,你留下来,再陪陪几位大人。”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口。
留下的众官员面面相觑,额头几乎渗出冷汗。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名叫王三的年轻随从身上,此人约莫二十出头,但眼神中透着几分精明。
张涛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安抚使的身份了,连忙凑到王三面前,脸上带着哀求:
“王……王大人,您看这……这……董公他这是……”
王三目光扫过众人,淡然一笑:“张安抚,您这可折煞小人了。
小人不过是董公身边一个跑腿的,哪里担得起您一句大人啊。
不过嘛……”
他语气一顿道:“依我跟随董公多年的了解,他方才恐怕……是真的动怒咯。”
“啊!这……”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张涛等人瞬间面如土色。
那个插话的漕司,此刻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涛再次拱手,几乎是在哀求:“王大人,我等……我等决计不是有意要惹恼董公啊!
那苏轼住进官舍,是儋州地方官员的安排,下官等人确实疏于监察!还望王大人千万要在董公面前,替我们解释一番啊!
王三闻言却是苦笑一声:“张安抚,您这事做的,不该啊……
那苏轼,本就是朝廷罪官,又无官职在身,儋州地方官将其安排进官舍,本就于制不合。
此等事情发生在诸位大人的辖境内,董公生气,也是在所难免吧?”
一番话听得张涛等人心中发苦,
他们当初默许张中安置苏轼,本也是存了不想把事情做绝、留点转圜余地的念头,
谁承想,董必竟会如此在意,丝毫不留情面。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们不表忠心了。
张涛一咬牙,再次拱手:“王大人,错误……既然已经犯下,现在唯有尽力弥补!
下官这就下发一道紧急指令,责令儋州地方即刻将苏轼一家逐出官舍!您看如何?”
王三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张安抚,此时发文下令,好说不好听啊。
我等虽说是依据朝廷法令行事,驱逐那些无关人等出官舍,
但别人听到会怎么想?会觉得我家董公心胸狭隘,故意针对他苏轼?”
他语气一顿,慢悠悠继续道:
“要不这样吧,若是几位大人信得过,小人就辛苦一趟,连夜坐船亲自走一趟儋州。
苏轼这事,由我亲自去处理,既能体现董公的关切,也能全了朝廷的体面。
只是……这船嘛,还需要几位大人帮着安排一下。”
张涛闻言,如蒙大赦:“好!好!王大人愿意亲自出马,那是再好不过!下官感激不尽!
孙户曹!立刻去安排船队,同时让巡检司选派得力人手,护送王大人过海前往儋州!不得有误!”
几个下属官员立刻领命,匆匆离去安排。
张涛这才亲热地握住王三的手,连连道谢:“有劳王大人!有劳了!我等在此,先行谢过!”
说话间,几样物什悄无声息滑入对方袖口。
王三袖口一沉,心中了然,脸上笑容更盛:
“张安抚太客气了,都是为董公、为朝廷办事嘛,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
约莫半个时辰后,城外海港,夜色朦胧。
张涛一行人目送着那支船队扬帆起航,驶入黑暗的海面。
一名官员望着远去的船帆,忍不住低声对张涛抱怨道:
“使君,这董公……连苏子瞻住几间官舍房子都要管,这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旁边另一人也附和道:
“我原先还以为,京城来的上官,总会讲体面,互相留些颜面,可这……哎……”
张涛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渐行渐远的船队上,喃喃开口:“你们啊,还是太年轻。
政党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不留余地的。
昔日欧阳公与王相公争斗之时,其激烈程度,据说比这还要胜过百倍。”
“使君。”
又一个下属凑近些,压低声音:“方才您可是给了那王三十几张交子,数额不小……您看要不要……”
他朝着海面努了努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放肆!”
张涛顿时勃然变色,厉声呵斥道:“糊涂!我告诉你等,千万别动这种歪心思!
不要以为章相的手伸不到岭南!一旦我等谋害王三的事情走漏半点风声,落入董公耳中,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是想全家跟着一起陪葬吗!?”
“使君息怒!下……下官失言!”几个官员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躬身认错。
张涛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语气缓和了些:
“罢了……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
在这官场上,很多时候,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反而都不是最坏的事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漆黑的海面,那里早已不见船队的踪影,只有海浪依旧拍打着礁石。
他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不就是钱嘛……只要能攀上章相这条船,花多少钱,都值得……”
……
镜头流转,转向船队。
夜色深沉,海风猎猎。
船头甲板上,那王三此刻正悠闲靠在椅背上,手里捻着那几十张交子,嘴角笑意几乎掩盖不住。
他身旁摆着一张简易茶几,一名浓妆仕女正小心翼翼为他斟着茶。
这女子是张涛等人为表心意,特意安排随行伺候的。
“大人,请用茶。”
仕女声音娇媚,眼波流转:“听几位官人说,大人您是从东京汴梁来的贵客?
奴家看来,大人您果然生得俊朗,比我们岭南这边的黑汉子,不知要英俊多少呢!”
王三接过茶杯,哈哈大笑,手指轻佻地划过女子下巴:“小嘴真甜!会说话!
好好伺候着,说不定爷这次办完差事,心情一好真带你回了京城,哈哈哈……”
“真的!?”
女子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的光芒,身子不由贴得更近。
“什么人!?”
忽地,一声爆喝从船舷一侧传来。
王林身后的几名护卫反应极快,仓啷一声齐齐抽刀出鞘,警惕望向船尾方向。
王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在船舷边,月光与船灯交织的晦暗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的一双眼睛,正平静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