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清凉山上观两戏
在苏尝与韦赦战斗落下惟幕之时。
清凉山上，一个模样做派有些隨意不羈的道人，正屈指轻数著自己泛著莹白光泽的骨节，一脸认真。
世人皆知“得仙寿者，不敢尸行”。
但作为陆沉七心相之一的白骨真人，无疑是反其道行之。
浩然与北俱芦洲，两边极少往来，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门”，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欢言说別家事。
只有青冥天下的陆掌教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话还多。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机会就大肆吹捧裴杯，说“人间武道第一人终是位女子豪杰，快哉快哉”。
转头就跑去鸦山，主动与那位林师道歉。
林江仙自然不会计较这种虚名，却也不会给陆掌教上山落座自罚三杯的机会。
就在白骨道人有些无聊的打算数一数自己的脚趾骨时。
一旁在蒲团上打坐修行的贺小凉，闭著的眼晴，终於缓缓睁开。
陆沉笑问道，“他们俩有没有打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这位清冷的女子宗主回忆了一下，刚才通过心念看见的画面，语气带著几分感慨，“他与韦赦在那方小天地斗法，场面確实惊人。
在苏尝挥出革天一剑后，一座小天地里说是剑气浓郁如潮似水，也毫不夸张。
后来二人还比拼心念剑法，纯以心剑对垒，是苏尝压倒性的完胜。”
白骨道人对此毫不奇怪，含笑道，“道士道士，人行大道，有道之士，久视长生。
道龄足够长，活得久，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后来人，一步步走到山顶。”
说罢他话锋一转，“韦赦临死前可曾用手段反扑？”
贺小凉点头，隨即补充，“被那个叫李柳的少女出手拦下了。”
陆沉对此就更不奇怪了。
飞升境的韦赦，临死前若是破了万年前江湖共主的防御，那才是怪事。
犹豫片刻，贺小凉还是问出了声，“师父此次以白骨分身来浩然，可是有大事要办？
，白骨道人咧嘴一笑，“特意来看两场好戏。”
两场？
不等贺小凉追问，道人抬手一拂，一面水镜凭空浮现。
镜中映出一处秘境。
秘境里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顶立著块古老石碑，碑上“地”字在上、“天”字在下，竖写古篆刻著“永世不得翻身”。
碑顶还搁著一把锈跡斑斑的铜钱剑。
正是这一碑一剑，將秘境內的煞气尽数镇压，困在山坡间不致外泄。
若没了这压胜之物，別说秘境本身，恐怕外界万里山河都会被煞气如决堤洪水般席捲，最终“一洗而空”。
镜中，一名身材魁梧却身形模糊的粗布麻衣男子，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坡上走。
古碑篆文熠熠生辉，却被他一次次挥袖打散金光。
铜钱剑剑气激盪、在碑顶跳动，也被他抬手一压，强行按回碑顶“地面”。
山顶那边，现出一个同样模糊的身影，却是女子，手挽一只竹编篮筐。
就像上次见到误打误撞进入此地的钟魁，她好像觉得自己应该记起什么，却偏偏就是记不起来了。
今天这种縈绕心境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依旧让她微微皱眉，还是歪头想了想，依旧无果，她便想要退回去。
碑上的文字，没有丝毫漫的磨损痕跡，但是其中蕴含的道意，却隨著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减流溢了。
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铜钱剑，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触及古剑，天地就会“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当时是一个“书生”，帮忙收拾了烂摊子，还与她说了一句，说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好像是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男人证证看看她，她茫然看看男人。
这是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
男人儘量让自己的嗓音轻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证证看著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伤心和愧疚，喃喃道，“记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没事，我始终记得了。你待我如何都无妨，我本就是你的男人。”
她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来这边找我呢？”
男人轻声道，“以为你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握拳，砸在心口。
男人嗓音沙哑道，“以为你只能在我这里了。”
女子手挽竹篮，起脚尖，伸出双手抚摸男人的脸庞。
男子握住她微凉的纤纤玉手，在掌心轻轻搓暖。
万年之前，他技不如人、谋事落空，深知该受的惩罚避无可避，从无半句怨言。
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受点委屈算不得什么。
哪怕是被共斩、神志混沌、魂魄不全、记忆错乱、肉身散落，他都未曾怨。
只是被共斩前，他曾与三教祖师有约，不许牵累道侣，祖师们也应了。
后来神魂渐清，他才知她走火入魔，还曾在冥间闯下大祸，最终自行兵解离世。
境界越高的练气土，兵解离世便越如覆水难收。
是不是三教的一场算计，他心中早有定论。
男子低头凝视著她，“让你受了这些苦，是我的错。”
女子嫣然一笑，“想来你也有诸多难处。”
就像此刻还能见到他，这个暂时记不起是谁的男人，大抵要归功於这座看似杀气腾腾、责罚深重的禁地。
若没有此处可棲身，无论人间阳界还是阴司冥间，都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男子语气坚定，“这些我都不管。任凭他们有千万种理由，我都不在乎。”
女子抬了抬挽著竹篮的胳膊，柔声道“不知为何，竹篮里总存著一滴水。这么多年过去，不增不减。”
男子募然一震。
即便以他的道行，也需凝神细看，才发现竹篮中果然藏著一滴水珠。
他小心翼翼地將水珠凝在指尖，轻轻点在女子眉心。
水珠散开，竟如一朵莲在她眉心绽放。
女子身形一晃，男子连忙伸手扶，让她先坐在地上歇息。
隨后他站起身，面朝西方，双手合十低头，心怀虔诚地喃喃，“谢过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画面至此骤然截断。
显然是有人觉得再看下去便不礼貌了。
但贺小凉已然明白，师父说的“第二场戏”，便是这兵家初祖与其道侣的“重逢”。
身为道家门人，她对道统之爭本就敏感，见二人脱困前竟半公开向佛国致谢，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沉。
白骨道人忽然发问，“若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三教百家之中，谁会最惨？”
不等贺小凉回答，他便自顾自给出答案，“是道家。”
“一旦没了飞升之路、天地间再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都成了屠龙之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
大道高远的清静无为”，很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
这对道家而言，或许会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別”。
反观儒家与佛家，即便薪火之光不如往昔，依旧能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
贺小凉轻声道，“所以师父当初才为我布下这步棋？”
她还记得很早之前，在打蘸山渡船问心槛过后，师父便叮嘱她多多努力，好让自己这一脉香火源远流长。
迎著弟子灼灼的目光，白骨道人缓缓开口，“为师当初不过是牵线搭桥，之后种种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將来我更不会干涉，毕竟多做多错。”
贺小凉暗暗鬆了口气。
她方才確实担心，师父会让她硬向苏尝索要道脉相关的承诺。
下一瞬，一截白莹莹的手指轻轻弹在她额间。
伴隨著白骨道人的调侃，“八字还没一撇，你这胳膊肘就往外拐得没边了。”
贺小凉抿了抿嘴唇，也不反驳，垂首洗耳恭听，隨便师父教训。
道人幽幽一嘆，“你日后司掌鄯都诸命，为师这具白骨，倒也正好能派上用场。
山上仙者不存，但人间香火永存，逝者亦是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