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问神
苏尝轻声道,“豪言有壮举,確实真英雄。
顾祐自顾自嘲道,
“什么英雄,说到底,我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
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
可路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著爭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
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紕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了,以至於差了许多意思。”
老人停顿片刻,隨后看向少年认真道“小子,你要切记,昌隆武运加身,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也是危险的事情。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继续找那位兵家初祖作为砥礪。
当然前提是別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
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苏尝点头道,“会的。”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
“到了更北边,你要小心些。不提北方那几个老怪物,都不算什么好人,杀人隨心。
你偏偏又身具滔天武运,他们未必会彻底杀你。
但只是毁去你当前身,就足以將你这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去供应自家宗门。
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
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
苏尝嘆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笑道,“难得你有耐心听我这个老傢伙絮叨。
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只有一点半吊子关於神到境的心得看能不能对你有所启迪。”
看苏尝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长褂布鞋的老人继续道,
“何谓神到?在那寺庙道观,俗子点燃三灶清香,心诚可以通神。
却不知武夫入止境后,人身亦是一座神殿。
气盛决定神殿地基的规模大小,归真决定香火的纯粹程度。
而神到就是一条从山门走入大殿之內供香的完整“神道”。
这条道,是由燃起的心香和一口纯粹真气一起铺就而成的。
香与气运转,造就人身天地之內雨旱、昼夜、节气的大变化,这才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且来接拳感受一番。”
接著顾祐闭上眼晴,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
从他身上孕育而出的那股磅礴拳意,化作一尊真实不虚的披甲神灵,庇护在他周身。
一位纯粹武夫,睁眼看天地,闭眼睡如神,是谓武道止境的神到。
有此拳意,我即神灵。
下一刻,顾祐抖了抖手腕。
仅是这这么个在寻常不过的细微动作,便如蛟龙抖鳞。
一身拳意如江河汹涌流泻,並且显化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金色气象。
拳罡浓稠如水,熠熠生辉,衬托得这位自称只有半吊子神到境的老人,如一尊不朽神灵立於香火雾气中。
隨著顾祐的拳意扩散,苏尝感受到了一股如身处压胜小天地一样的凝滯和排斥感。
他露出微微讶异的脸色,双脚在已被老人拳意打磨的平滑如镜面的大地之上,笔直倒退出去数步,才止住身形。
顾祐同样颇为意外,只是归真境,还没有外放出那口武夫气息与他相对,就有能抵住他拳意的气力。
这个小傢伙难道已將肉身坚韧程度淬链到极致?
顾祐睁开眼睛,眼神玩味,看了眼远处。
少年那把带有双神通的银色飞剑,悬停在一边。
显而易见,就是一场很纯粹的问拳。
一袭青衫的少年站在那里,双袖飘荡,猎猎作响,如风乱撞袖中。
相较於顾祐的拳意流淌,气势汹汹,苏尝的拳意显得极为內敛,
顾祐不著急动手。
如果这个后辈想要近距离触及同源的撼山拳神意,就要用拳来学会。
只见苏尝微微弓腰。
顾祐心道来了。
对方的近身路线,是一条弧线轨跡,风驰电,速度之快。
简直就是一张白驹过隙符,拖曳出来的那道残影,就像一条火龙。
顾祐却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稍稍侧身,不闪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对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间如响起洪钟大吕的巨大声响。
顾祐身后的广山野间,竟是募然出现一个激盪而开的拳罡涟漪。
其范围之广阔,大如湖泊。
顾祐握住对方的拳头,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脚端出。
只是顾祐不得不改变主意,那只始终负后之手,闪电绕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后被一脚端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门上,顾祐身形再次瞬间倒退出去。
顾祐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身上那件长袍,出现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再次站在顾祐原先位置的青衫少年,一条胳膊笔直下垂,竟是呈现出一种渗人的扭转样式。
苏尝肩头微动,关节发出一连串动静,整条胳膊迅速旋转,瞬间恢復原样。
顾祐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来。
双方身形,修忽现身,骤然消失。
两者拳意轰砸在一起,残影无数,流光溢彩,好似百繚绕顾祐故意一直没有真正还手,只是招架,
让苏尝感受如何引动心香与那口纯粹武夫气,铺就成神道,造就人身內小天地才是最重要的。
顾祐神色自若,头颅后仰,躲过一记横扫而过的鞭腿,身体微微后倾几分。
只是又募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斩而去。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顾祐收起手掌。
他横移一步,瞬间拉伸出百余丈距离。
接著一肩倾斜靠去,將那青衫少年凶狠撞飞出去。
苏尝在远处飘落在地,向老人露出一抹笑容。
顾祐笑问道,“是觉得我餵拳还不够狠?”
苏尝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崔诚打的出了毛病。
顾祐想了想,开始首次主动移步。
一个快若奔雷的横移,剎那之间就离开原地十数里。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袭青衫尾隨而至。
顾祐小吃一惊,微微一笑,脚踝拧转,再次瞬间出现在十数里外。 不料对方依旧如影隨形。
顾祐身形拔地而起,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
结果苏尝依旧跟上,一拳递出,砸向顾祐的眉心处,
换成个玉璞境练气土,或是止境武夫。
估计挨上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也就脑袋开了,当场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了。
顾祐却只是微微转头,再一巴掌按住对方额头,骤然发力。
砰然一声,一袭青衫倾斜坠向大地,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只是对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时,也不算全然无功。
顾祐双指併拢,抵住脸颊一侧,擦掉血跡,
其实都算不上伤势,就是有点丟人现眼。
顾祐了一声,古怪事。
对方明明没有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的跡象,竟能以一种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递出下一拳。
顾祐试图看清楚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
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態,开始仔细查看拳罡的细微流转。
只见苏尝与他刚刚那样慢慢眯起了一双眼眸。
口含粗糙驪珠的金龙武夫气机,这次並没有破体而出。
而是在少年的引导下,与无数金色心光混合在一起。
凝聚成了一条极为生动的龙形,几於真龙无异。
隨著苏尝心念转动,稍稍加快体內这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速度,
这条金龙先是一头扎入了气血之中,如驭使风雨与水汽,滋养全身,润泽大地。
其运行法度与天地日月一致,气液升降如天地之阴阳,肝肺传导若日月之往復。
隨著这口武夫气息的运转。
在苏尝头为乾、足为坤,双目为日月,臟腑为山岳,经脉为河溪的人身小天地之中,出现一阵阵异象。
比如天上雷电交织,大地山河震颤,心湖水溢,奔涌倒灌。
比如苏尝双臂的筋骨颤鸣,气血游走,经脉的扩张,如“山脉”起伏,以及山水奔流。
比如金色长龙口含驪珠,於空中盘旋,宛若將要渡劫一般。
这还是苏尝未能真正触及到神到,只是有了个雏形,准確说来只是个空壳引起的画面。
顾祐相信只要少年之后靠著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点点滴滴的叠加,打熬体魄,打好地基,必定能打造出一座货真价实的方神殿。
在人身小天地空壳雏显后。
苏尝的挥拳就越加快速。
只是十数拳之后,顾祐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感觉这拳打起来就没个止境?
是不是只要自己扛得住,苏尝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对方不但拳意叠加,而且身形速度越来越快,辗转腾挪,已经不输一位仙人的缩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顾祐身上已经响起炸雷声。
等到第二十拳过后,顾祐不得不咬紧牙关,一步后撤,第一次拉开个正儿八经的古老拳架。
老人布鞋一脚踏出,隨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
再换走桩,递出一拳。
挨了两拳过后,苏尝的攻势暂缓,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因为这两拳,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以同样招式,“重复”递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两个字了,总有一些细微差异。
而毫釐之差,就是千里之別。
更古怪的地方,在於顾祐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態,明明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浅、宽窄亦是相同。
以不变应万变,反其道行之,千变万化,始终如一。
就像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样的。
甚至就连递出此拳时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是与上一拳,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偏差。
完完全全的捶入了他那条武道金龙口含的驪珠之中。
这让苏尝在意外之余,又有一份不小的惊喜。
撼山拳的神意还可以如此练?还可以如此递拳?
顾祐又换走桩,最后一拳朝天而去。
拳罡绽放,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嘘呵之际,宛如大野雷动,十数道冬雷炸响声。
苏尝死死瞪大眼晴,追隨著青衫长褂老者的身形。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到达神到境时,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苏尝拱手一礼道,“受益良多,感谢前辈指教。”
顾祐摆摆手笑道,“再过些年,我就该喊你前辈了,幸好老子估计是看不到了。”
苏尝心中不忍,问道,“前辈不想去宝瓶洲看看如今顾氏的人如何了?”
老人感慨道,
“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掛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能感受到老人寿命无多的苏尝嘴唇微动,
顾祐摇摇头,示意年轻人无需多说,他的私仇他自己解决。
苏尝最后唯有拿出一张青色的锁剑符赠予老人,双手抱拳相送。
顾祐倒是没客气,接过后,亦是双手抱拳告別。
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苏尝。
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临走时,顾祐朝苏尝的肩膀重重拍了拍,“下次再有了好酒,別忘请我喝。”
苏尝被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
等到他站直身体,顾祐的身影早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縹緲远去。
苏尝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边,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苏尝知道。
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
天边。
朝阳逐渐升起。
一缕青色的魂光,如逆飞的流星,坠入少年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