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我亦为树,避雨遮风
在苏尝一剑斩碎那位阴司主官的金身后,
城隍庙內,顿时鸦雀无声。
毕竟就连那城隍庙內最为擅长镇杀厉鬼的武判官,与喜欢出城捕猎孤魂野鬼的新任迦锁將军。
都没有看清楚眼前少年怎么出的剑,何时出的剑。
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城隍庙官吏都面如死灰。
皆在心中暗道,苦也,坏事做尽,竟被一位远游至此的外乡剑仙找上了门!
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坐镇一方风水的神灵,居高临下。
没少嘲笑不修自身,只想著用几根香火许愿改变自身命运的痴愚凡人。
如今是遭了报应,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轮到那些凡人,来看自家城隍庙的笑话了?
苏尝懒得搭理这群已將“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的本职给忘光了的货色他目光如电,穿透繚绕香雾直抵后殿后殿那尊城隍爷神像,冷喝道,
“滚出来!
1”
烛火摇曳的震喝声中,城隍神像金光流转,走出一位白髮苍苍的文官。
在他现身的这一刻,可以清晰的看见,四面八方不断有念头斑驳的香火,涌入这位城隍的金身之中。
显然这位城隍为了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多出一丝,已经急迫到抓紧一切时间增加修为了:
至於天劫过后,城隍庙会不会销毁,那些辅官鬼吏会不会修为不济,全部被殃及池鱼,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
在这位城隍爷“功德大亏,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全然不上心了。
死一郡,保金身,大贏特贏。
都说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更何况他身为一郡城隍爷,是那视人间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念头至此的城隍爷视线微微往下,眼色阴鬱的看了看那根虽然开裂速度减缓,可是终究没有止步跡象的裂缝。
那个该死的读书人,不但出人意料,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
还与一位身负一丝国祚,为其殉情的银屏国公主另有一桩姻缘。
两两叠加,直接导致他金身出现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假装公正,把那两个蠢货处死,再找机会让合適精魅慢慢消磨掉那个读书人身上的文运气数,放长线钓大鱼好了。
心中后悔的老城隍,强撑威仪,飘来到前殿台阶上站定。
望著来者不善的青衫少年,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分別点了点地面和头顶,色厉內茬道,
“我等乃一国皇帝玉璽封正的阴冥官吏,梳理一地山水气运,阴德流转。上受书院荫蔽,下为阴律庇佑,就算你是剑修,也没有资格隨意斩杀。
此事到此为止,还可以收场,如果你执意逆阴阳两界,擅自逾权,是不会有————
他话说到一半,就不得不募然中断。
因为有一本青色古书自他对面少年的袖中飞出,书页无风自动间,一个个登录名册的强大鬼修气息毕现。
紧接著少年身后,一扇漆黑的鄯都大门撕裂虚空轰然洞开,幽冥之气翻涌如潮,让整个城隍庙森寒一片。
苏尝望著呆愣住的城隍,声音冷若冰霜,字字如刀,
“以前阴司秩序混乱,让你们能在阳间玩弄官官相护那一套,肆意妄为的做出种种惨案。
但我告诉你,一切都变了。以前旧阴司不管的事情,我苏尝自立的新鄯都来管!
书院冷眼旁观的凡人死活,我苏尝和一眾志同道合者来担!”
说罢,苏尝一手持青色的地闕玄书,一手以指为笔蘸著刚才那位阴阳司主官的金身粉末,在玄书上写下简洁的一句话“隨驾城城隍庙,上下瀆职,罪无可恕,斩却金身,押解神魂入殿!”
剎那间,一个个手持幽冥锁链的阴兵使者。
便在日夜游神、罚恶判官的带领下,自鄯都大门后而出。
几个呼吸间,便將偌大的正殿占满。
苏尝侧头看了看,带领这披麻宗所借出一眾阴兵的不是別人,正是曾经的金城隍沈温。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城,曾经亦有一劫。
只不过沈温是被山上修士算计陷害,到最后也没有忘记呵护治下百姓,而眼前这位是自找的。
两者相比,自是云泥之別。
在城隍庙內除城隍外,所有官吏都被阴兵控制后。
苏尝手中剑芒划过,百年城隍庙在轰鸣声中轰然崩塌。
老城隍目耻欲裂。
因为那些原本被他强行拘押在城隍內的香火,此刻都如沙般从他指缝中流散。
城隍爷双手死死按住身上那道越来越大的裂缝,心中大怖。
站在台阶顶部的他,再无半点狐假虎威的神色,带著哭腔哀豪求饶道“下官有眼无珠,不知道是执掌九幽的鄯都新主驾临。
下官自知难逃其咎,万死不辞,只是恳请老爷您抬头看一眼,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
没了我这城隍庙维繫香火、调和地气,雷劫降临,纵使您一身通天修为,又如何如何独自抗衡天道?
老爷您难道真不怕消磨自身这份来之不易的道行?”
苏尝抬头望向那座笼罩隨驾城的浓重黑雾,阴煞之气,张牙舞爪。
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见,
苏尝嘴角轻轻勾起,
“这么说,你是想投靠於我,戴罪立功了?”
城隍爷只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暗明又一村。
这位年轻的阴司之主,显然是急需要用人。
他按耐住心中狂喜,连忙表忠心道,
“只要老爷肯给个机会,卑职愿意竭力而为。
过了这一劫后,隨驾城所在这一郡,阴冥事务,人间香火,尽悉数上交於您。
在下只求得能在老爷手下,替老爷看著此方人间,便心满意——”
他的足字还没说出口。
青衫少年便已经一步踏出,来至他身前。
苏尝伸出一只手,覆盖住那位城隍爷的面门。
然后他五指如鉤,缓缓发力的同时道“你有什么脸面,继续看一眼人间?”
碎然一声,这位城隍爷的金身轰然粉碎。
城隍庙前殿这边如同撒出了一大团金粉。
隨后一块物件,清脆落地。
是一块锈跡斑斑的金身碎片。
当城隍庙金身一碎,隨驾城上空,顿时天雷阵阵。
这响声远胜寻常雷声,简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无数隨驾城百姓惊抬头。
黑云翻滚,如有墨蛟黑龙一起游曳云海中。
不但如此,云海也开始缓缓下落。
因为天劫所化的实质黑云显现。
一个个富贵人家,掛起了一盏盏灯笼。
一座繁华郡城,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断连接成片,还有孩子蹄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悄然进入隨驾城的练气土,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慌之后,便开始破口大骂。 他们哪里想到重宝尚未真正现世,这该死的天劫就已经提前降临。
城隍庙內。
在沈温捡起那颗锈跡斑斑的金身碎块捧至少年身边的空挡。
一眾阴兵已经將那文武判官、诸司鬼吏和日夜游神、协锁將军打碎了金身,只留下残魂锁於勾魂锁链之中。
苏尝警了一眼那些缴获的淡金色或是纯银色的金身碎片,吩咐沈温留著以后用於奖赏有功阴更。
然后继续仰头望向那座黑色云海。
此时云海相距隨驾城地面,已经不足三百丈。
苏尝转过头去,看著沈温和一眾鬼差,
“还不走?要与我一起待在城隍庙扛天劫?”
沈温与一眾从书简湖起就跟隨少年的英灵,皆是点头,毫无犹豫。
苏尝笑了笑,
“这里有我,你们且去各处通知並且帮助凡人百姓,去地势空旷低洼处躲避。”
沈温欲言又止后,还是领命而去,一眾阴兵开始於城中过境。
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
此地城隍和阴吏忘却的东西,重现在他们的行动中。
城隍庙,先前在门口没敢打扰苏尝的火神庙汉子,此刻进了前殿,见著了那位屏气凝神的青衫少年。
这汉子了片刻后嘆息道,
“尊驾,您这是作甚?”
苏尝转头看向这个汉子笑道,“你想劝我走?”
汉子又嘆了口气,
“於公,我身为郡城本地神,不该劝您离开。
一郡苍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
可是於私,我还是希望您別趟浑水。
不是我瞧不起您高人的手段,实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纠缠不清,不是扛下了,就万事大吉的。
您既然是剑仙,又隱隱有了阴司之主的位格,前途无量。
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苏尝反问道,
“你既然说的头头是道,当年又为何冒著被城隍打碎金身的风险,护送还是那个还是孩童的读书人出隨驾城?”
汉子咧嘴道,“我这最后不还是没死嘛。”
苏尝笑了,
“之前没死,但现在天劫一落下,要是我走了,你这没办法挪窝的隨驾城神,肯定活不成。”
汉子洒然道,
“不打紧,当了一地神灵,才晓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
我这就端著小板凳去火神祠庙屋顶,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这瞎了眼的天公。
您要是真不走,说不定还能看一眼传说中的风采。”
汉子说干就干,只是在转身离去,走到大门那边,突然转头问道,
“我这一方神低,到底是没能做半点有用的事情。
尊驾您执掌一地幽冥,又是个性情刚直之人。
既处罚了城隍,怎么不怪罪,不迁怒我?”
苏尝摇摇头道,
“这人世间,应该多出一些敢於直面坏人的人,而不是去怪一个尽力而为的好人做得不够好。
可在浩然天下,还真就后者多,前者少,凭什么?”
汉子哈哈大笑,大踏步离去,
“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都好欺负嘛。
尊驾修为是高,但这个问题,真是问得憨傻了!”
他跨过门槛,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摇晃了几下,然后大步离去。
这位大髯神,唯有粗狂嗓音响彻天空,
“可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进这蛇鼠一窝的城隍庙,留在这里为不熟悉的凡人百姓扛天劫。
尊驾,莫死!这狗屎的世道,有点本事的好人,已经够少的了!
你要是意气用事,真死在了这不值当的破烂地儿。
我到时候可要狠狠骂你几句!连碑都不给你立了!”
苏尝听闻最后一句话微微一。
旋即想通了一事的他,露出一抹笑容。
接著他凝视著手上璀璨剑光,
从剑身的倒影中,看著一直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阴神。
那个中年儒士的身影。
曾几何时,面对天劫之时,就是这个身影坐在棋盘前,用性命交织的棋子一子子落下。
给他与小镇三百户居民,留存一份生机。
青衫少年喃喃道,
“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苏尝,都接下了。”
不为其他。
只为齐先生说过。
老树倒了。
我便是新树。
为这世间更多人。
避雨遮风。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拄剑,仰头望天。
云海极其厚重,不像是一般天劫的模样。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那又如何,我苏尝,唯有递剑!
在云海下沉百丈之时。
一道璀璨剑光从人间起,仿佛从南向北,瞬间划开了整座云海。
在那之后,一郡之地,唯有雷鸣之声。
剑光縈绕云海中,夹杂有稍纵即逝的一阵阵残余光晕。
当天地终于归於寂静,笼罩整座隨驾城的云海缓缓消散。
隨驾城在令人恐慌的黑暗过后,又重新恢復了光明。
这时一眾百姓环顾四周。
才发现整座隨驾城,连同城墙在內。
所有高过七丈的建筑,都像是被一刀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