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证得此果,当有此心
就在苏尝笑眯眯看著杨崇玄时。
一座落英繽纷的桃林內。
一位鹤髮童顏的老道人,与一位乾瘦老僧正相对而坐。
老僧骨瘦如柴,却披著一件异常宽大的袈裟。
老道人未戴道冠,只系有逍遥幣,身上道袍老旧寻常,也无半点仙家风采。
因为同在这片桃林,比邻而居的缘故。
两人已论道千年,只是一直没能爭出个高低。
现在就看是老道人先成天君,还是老僧先证菩萨了。
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域谷入口那边。
然后他视线偏移,在白笼城顿了顿,接著停在了宝镜山的方向。
老道人轻轻嘆息。
“先让竺泉主持披麻宗大阵镇守大后方,再拿著青册招降,让蒲与范云萝看住南方。
此时又取走能镇压封禁山水与小天地气运的三山九侯镜,明显是不打算给高承一点反扑的机会这鬼域谷,恐怕真要彻底大变天了。
咱们这处仅剩的世外桃源,说不定也要与清净无缘了。”
听到蒲二字之时,老僧心中微微一颤,隨即又恢復木訥神色。
他佛唱一声,点头道,“真君明见。”
隨后老僧轻声问道,“观主为何要与贫僧说这个?”
双方其实都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
老道人警了眼桌上一杯茶,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心有所感,在成就天君的契机上,给自己算了一卦,是“助人者,人恆助之”的大吉卦象。
可福祸相依,这么明显的好处放在面前,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寧了。
而且你觉得这助人一说,是对那苏尝,还是贺小凉。
他们两人到底谁会饮下这杯由忘川河水泡成的万年茶?”
其实按理说这种涉及大道前程的事情,老道人本不应让虽是邻居但也是对头的老僧来决定的。
但诸多巧合和种种疑惑,让老道人本心出现了一丝瑕疵,才最终將选择让了出去。
老僧思量片刻,伸出一只乾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將那茶杯托於掌上,
“我与苏尝已因蒲有了避不过的因果,必然是要见一面的。所以真君若是信得过,就由贫僧代为转赠此茶。”
老道人沉默不语。
此时他听到老僧的回答,既如释重负,又悵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见他默认,老僧便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节,点头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宝镜山上,已经把杨家底子说个乾净的杨崇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望著依旧笑眯眯望著自己的少年,他心思急转,准备彻底放下顏面,求饶服软。
这时,一位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两人身边,
杨崇玄看见来人眼前一亮,此行杨家早就拜託桃林中的两位各做他们兄弟二人的护道人。
然而老僧却对杨崇玄投来的求救眼神,视而不见,只是望著青衫少年。
苏尝认出对方身份后,挑了挑眉道,
“有人托我问一问。这么多年,为何要对她避而不见,鬼域谷那么多魅,又为何不去超度?”
老僧默然垂首。
那个剑修女子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位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位乡野少女在那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
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从此那个身影便印照在他的心田,比佛光还要耀眼。
老僧知道,自己想要成为菩萨,便要勘破这一关。
但勘破二字说起来容易至极,自古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毕竟轻放之物,无需堪。心头所重,自难破。
老僧轻声道,
“生世多畏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是贫僧自己在佛与她之间摇摆不定,苦痛不堪,心魔作崇。
蒲施主她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贺小凉听著这熟悉的话,看了一眼少年,隨后又垂眸,內视著心湖旁的那棵连理小树。
几次三番的提醒下,她已经渐渐猜到了师父给她留的谜题。
若是所在意的缘分与大道前程相悖,她又该是如何选。
青衫少年撇撇嘴看著老僧,
“你觉得蒲在意?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是她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故意以白骨行走鬼域谷,不再显露真面目。
如今又在我所持的玄书上登名,助我再造此地轮迴,超度亡灵往生,无非就是想要帮你放下。
你放不得,便不见她。她放不得,却在做这些事情。
在我看来,若真论起佛法,她比你更近於菩萨。”
苏尝望著垂眸的老僧,一字一句道,
“若真慈悲,你便应该做这些蒲镶在替你做的事情,而非困在“见她还是见佛”的念头里。
若因此成不得佛,那就不成佛。
何况我觉得佛不应该,也不会如此狭隘。
能证此果者,当有此心!”
贺小凉与老僧都在心中喃喃重复著最后这句话,
良久之后,后者忽然抬头睁眼道,
“能有此心,亦当证此果。苏施主如此慧根,確实与我佛有缘。”
苏尝对老僧翻了个白眼,
“免了,我脚下自有道要走,就没必要入你们佛家了。”
老僧微笑点点头,“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需外求。”
然后他枯瘦的双手轻轻一摊,各自托出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水,
“我左手这杯茶是小玄都观的真君用忘川河水与万年桃浆所泡,只是他心有所顾,便托我转赠。
右手这杯是我用寺中阴沉井水与菩提叶所制。
无论二位谁饮下哪杯茶,相信都会有所益。尤其是在这大战在即的关头里。”
贺小凉闻言看向了那杯桃浆茶,只觉得將那杯盪著碧波的茶饮下,便可以直接了当的帮她彻底消却心中的犹疑。
忘川忘川,忘却妄念。
饮下这杯茶,转身就走,拔却心头连理树,自从大道无牵阻。
可是如此,便真的算得道吗?
苏尝也警了一眼老僧右手那杯悟道茶水,裊清香盎然,尤其散发著一股莫名吸引力。
好似饮下这杯茶,便可以完善念念不忘的阴神小天地。
少年仔细端详眼前茶水,却依旧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听老僧心声,也无任何异响。 越是如此,青衫少年越是觉得不对劲。
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与鬼域谷京观城的城主,来一场生死廝杀,都不至於让他乱了心境。
於是苏尝便直接摇摇头婉拒道“无功不受禄,这样的珍贵的茶水就留给法师自己吧。”
贺小凉回过神,咬著嘴唇,一言不发,亦是摇了摇头。
她不打算就如此收回当初在打蘸山渡船放出的话。
老僧微微一证,似乎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隨后他嘆息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之后两位施主若是想饮茶。只管再来桃林。”
说罢。
老僧返回了那座大圆月寺。
寺庙內,梵音裊裊。
有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
他们各自忙碌,两两之间,並无言语交匯,
枯稿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眾,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当年蒲剑光庇佑下的这些人,除他之外,皆死於漫漫时间。
对著那座云雾瀰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
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
这位几乎证得菩萨果味的老僧身旁。
陆陆续续,有四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凭空出现。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
“为何不饮一杯茶?喝了就离著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著老僧暴喝如雷,
“你修的是什么佛法?如此虚假?”
一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倔傲,斜视老僧,之以鼻道,“这般虚渡,非是正法。”
最后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著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
年轻僧人望向一处桃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著当年的词,
“桃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话音落下,四僧皆如泡影,全部消失不见。
老僧身形微滯,好似终於回神了一般,重新迈步。
只不过这次他换了方向,背对大殿,越走越远,慢慢接近桃林的边缘。
大雄宝殿之中,云雾逐渐消散,
世尊佛像垂眸俯瞰,一手竖立,一手平托,
掌心之上,尤放著一杯热气未散的茶水。
小玄都观內,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捻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
行走在桃树下,老道人一直仰头,望向天幕。
无论是苏尝,还是贺小凉不管为何,都婉拒了喝茶。
这让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老道人便使出敢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费了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得以施展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终於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跡。
他看见了一条隱约的线。
线的起端在贺小凉,另一头则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
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域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
而与青衫少年相关的那条线,则去往了更远,
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大汗淋漓。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请自家上观观主,与那位掌教討要个说法。
你陆沉让我是一副牵线傀?隨便拿来给你弟子设槛?还差点让我牵扯到莲天下那边?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阑干上,脚下是一层层高低不一的云海,皆是广沛灵气匯聚成海。
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不过在他的计划之中,这次本来只是顺手而为,看看贺小凉对於连理枝如何处理的小把戏。
真不是跟莲天下那个一起对青衫少年意图不轨。
那小子如今想做什么,他可真不会去趟浑水了。
所以小玄都观的那个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
这笔帐,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
回头就去那边撒泼打滚,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边骂街一天,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
“不过我这个小弟子,真不知道是福气大,还是运气差,差点稀里糊涂的就被一起拐到莲天下。”
因为老僧的这一打岔,苏尝便也没有了在宝镜山逗留的想法。
他让杨崇玄回去转告杨家,自己之后会去登门拜访的话后,就把后者扔向了入口。
隨后青衫少年又看向西山老狐与韦太真,写下两张符篆盖上商行的印,连带著一些雪钱一併递了过去,
“无论之后杨家报復不报復,今后的鬼域谷你们都是呆不下了。
这样吧,若是信得过我,便去宝瓶洲清风城,找我一个叫朱敛的属下。
他这时候应该正在收拢那里的狐丘,里面有你们的同族。”
望著青衫少年递过来的东西,狐魅少女显得有些侷促的捏著裙角,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此时心绪复杂,既有从言在的解脱,也有自知无缘无分的悵然。
一旁的老狐倒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了符篆与雪钱。
不等他再客气几句。
苏尝便与贺小凉身影皆已消失不见。再度启程,
老翁没来由脚,对著拿著伞抬头望天的狐魅少女恼火道,
“闺女你长得这么水灵,为何那人都不多瞧你一眼?
真要有了这样的女婿,爹与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也该飞黄腾达了。”
少女神色有些无辜。
別人喜不喜欢自己,也能强求不成?
老狐晞嘘不已,西山狐族,日渐凋零,没几头了。
那少年说宝瓶洲清风城有一处地方,狐族昌盛。
可老狐坚信自家这位闺女,就算去了那边,肯定还是艷甲一方的绝色。
想到这,他心情又好了些“走走走,带上你弟弟,再也不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了。
过去那边,闺女你就试试那个什么朱敛。
我就不信了,外面那些英才个个都清心寡欲,对美人都不再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