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拜祭烟一捻灯
隨著长命的加入,躲寒行宫的剑修们厘定帐目的速度大大提升。
苏尝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主持商行下一步行动的时间也將近,
在离开的前一天傍晚。
青衫少年找到了寧姚。
屋子里的黑衣少女,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见苏尝进来,她便问道,“怎么了?”
苏尝轻声道,
“在黄梁福地喝酒的时候,答应过寧叔姚姨,此间事了后,与你一起去上坟敬个酒,
报个平安。”
寧姚点点头,站起身,隨后想了一下,又把少年赶出了屋子,“我换件衣服。”
因为少女真的只是换件衣服而已。
所以门外的苏尝並未等多久,便看见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裙的寧姚推开了门。
苏尝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打扮。
看起来像是山巔清冷的积雪,又如一朵子然的雪绒。
苏尝与寧姚一起徒步走出寧府,走在去往城郊的僻静小路上。
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没有说话。
到了寧父寧母的坟头。
苏尝递给寧姚三烂香,自己手持三灶,一起敬香。
然后寧姚蹲下身,开始为父母的坟头添土。
苏尝蹲在一旁帮忙,想了想后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
“里面是驪珠小镇那边的家乡土,合適吗?”
寧姚点头道,“合適,怎么不合適。”
青衫少年便將袋子里边的泥土倒出,均匀的撒在两座坟上。
素白衣裙的少女轻轻拍打几下,微微夯实坟头。
接著苏尝又取出两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將酒壶轻轻放在墓碑前。
少年轻声道,
“寧叔,姚姨,按照约定,我和寧姚来看你们了。
长城危害最大的几个內奸如今都已除掉,答应你们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请你们放心。”
寧姚眼晴微红,嗓音轻轻,只是喊了两声爹、娘,好像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嘴唇微动。
在父母战死於南边战场上后,她才有了离乡远游的打算,並且最终付诸行动。
第一次正式出远门,便一路去到了浩然天下最东边的宝瓶洲。
但是寧姚之前没有与任何人,哪怕是对白嬤,纳兰爷爷,以及老大剑仙几人都没有说过。
她一直觉得这辈子最长的远游。
其实就是当年那个子然一身,又要强的小女孩,走在衣冠灵枢的最前方,从寧府来到这里的路。
即使之后逐渐长大,但只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
唯有偷偷隱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
因为记得这样的彻骨铭心,所以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来这里。
如今不觉得如此遥远和艰难,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身边多了一个人。
听著寧姚並不遮掩的心声,苏尝轻轻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少女的微微颤抖的肩。
蹲在地上的白衣少女,回望了將手中温暖传递给自己的少年一眼。
眼眶微红,但是脸上却依旧坚强的寧姚,看向两座坟莹,语气认真,
“爹娘,女儿一切都很好,你们莫要担心。”
接著一向话短的少女,详详细细的给父母讲起了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
还有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他们的一些话。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寧姚,才真的长大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与他们说自己的经歷和想法。
苏尝一言不发,静静陪著眉如远山的她。
远处,有个老人神色复杂,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打扰坟前的两个年轻人。
身为寧姚外公的姚冲道,觉得自己为寧姚做的却还没有苏尝多。
他最后嘆息一声,孤然返回姚家。
在寧父寧母的坟荧前,一直待到夕阳西下,两人才一起动身返回。
不过却不是直接回寧府,而是绕了一下路,经过叠嶂酒铺。
之前苏尝就与陈三秋他们说好的,会在离开之前再於此聚一聚。
两人到酒铺的时候。
陈三秋几人早已经聚拢在桌旁喝酒打牌,郭竹酒和小文坐在一旁嗑著瓜子。
见到他们来了,眾人纷纷打著招呼,让两人落座。
这时候,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空中,忽然绽放起一簇璀璨的烟火。
仿佛流星的光掠过天空,不过却是自下而上的,在天幕高处从一个光点爆炸成极盛的。
数百条光流坠落,瞬间照亮城中人的眼睛。
接著是第二簇,第三簇。
转眼之间,绚烂的烟火便覆盖整个剑气长城的天幕,此起彼伏。
它们宛如鲜的种子,在天空中四散,在黑暗中肆意的盛开。
有太阳般的金簪草,下坠的青色吊兰,大红艷丽的牡丹“
从未有人如此在剑气长城放著烟,在短短一瞬间之內把夜空变作了篮。
酒铺里的一眾人等都被这盛大的烟火给吸引了出来。
苏尝侧过头,寧姚的侧脸在烟的照耀下流淌著淡淡的光,少女的眼神明亮。
她虽然不像小丫头郭竹酒那样使劲的挥舞手臂,但是脸上也难得带著些许嚮往之情。
苏尝很少见到这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寧姚,尤其是还当著许多人的面。
在黄粱酒铺中,寧父提醒之后,苏尝也有些担心。
怕寧姚的心境,因为父母的事情,剑气长城的环境,以及本人的个性,最后活成一个封闭自我的单薄纸人。
苏尝不希望寧姚这样。
所以看著此时如普通凡人少女开心的寧姚,苏尝也很高兴。
在烟声中,少女轻轻说,“真美啊。”
苏尝歪歪头,“喜欢就行。”
寧姚扭过脸看他,带著点疑问,“这是给我的?”
青衫少年挠挠头,以问答问,“今天不是你的生辰?”
寧姚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然后一想到这傢伙如今在长城的人际关係和代理隱官的身份,又撇撇嘴。
不等她说什么,身后叠嶂几人端来一盘圆嘟嘟的大甜品。
小文和郭竹酒眼晴亮晶晶的,齐声说道“寧姐姐,尝尝看,这是我们先生亲手做的。
作为今日的寿星,寧姚轻轻切下一小块,放在嘴中。
能吃出来是奶製品。
很香很软很甜。
在分完这份蛋糕后。
胖子晏啄挤眉弄眼,“我们是不是该撤了,免得碍著你们俩?” 苏尝笑了笑,
“要撤也得在一起留下画像之后再撤,大家都自觉点,摆好姿势。”
寧姚斜了他俩一眼,双臂环胸,隨后瞪了一眼想张嘴附和的董黑炭。
看著气势凌人的寧姐姐,董画符只好停在那边,保持既不说话,也不闭嘴的清奇表情。
最后还是摊开画布的苏尝救他於水火之中。
画布居中的是少女与少年,陈三秋站在晏啄身边,叠嶂站在了董画符身边,郭竹酒和小文在他们身前。
无论是在画布上的留影,还是现实之中,一眾人都笑得灿烂,仿佛连空气中都有快乐在瀰漫。
就连素白衣裙的少女嘴角,也都微微上扬。
因为其他人的默契。
回去的路上只有苏尝和寧姚两个人。
两人一开始都没有说话,就这么並肩走过了店铺,走过了大街。
最后是苏尝主动挑起了一个话题“寧姚,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有关宝瓶她们。”
寧姚一挑眉,神色如常,
“我知道。我爹娘请你喝酒的时候,就听你念叨过她们的名字。”
苏尝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说道,
“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我从来不打算瞒你,毕竟自作聪明的结果往往是最糟糕的。
而且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有什么就与你说什么。
不过听过之后,可以打人,不许生气,更別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寧姚点点头,如果这傢伙胆敢打死不认帐,一直隱瞒下去,她之后肯定不会再理对方。
苏尝便说起了自己与小宝瓶的相识,说起了李柳,说起阮秀。
说起了自己与她们千丝万缕,但又未真正走出那一步的关係。
也说了自己当初对齐先生说过的,无论她们与不与自己在一起,都希望她们活出自己的愿望。
听完了苏尝这些话后,寧姚一时没有言语,只是在脑海中回忆。
那个红衣小姑娘她是见过的,对李柳和阮秀倒没什么印象。
看看她不说话,苏尝轻声问道“不生气?明明你父母都託付我照顾你,结果我这个被託付者却三心二意。”
寧姚摇摇头,
“你跟她们的相识在我父母託付之前,干嘛要生气。而且生气有用?”
苏尝想了想,好像確实没用,只是没这么说。
寧姚挑了挑眉头,这不就得了。
所以她也没这么讲。
少女只是偏过头,哼了一声,
“你也不用这么在意,我又不喜欢你。”
苏尝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他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身边的脚步声一停,苏尝转头,发现是寧姚停步不前,
寧姚望向苏尝,垂下眼眸道,“如果我以后真不喜欢你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苏尝点点头,隨后轻声道,
“別管我的看法,寧姚就是寧姚,做你自己就好。”
其实在这话问出之后,苏尝还没有回答之前,少女自己便感觉有些心涩了。
寧姚皱起眉头,对这样的自己有些生气。
但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捨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最后她扬起脸,神色认真,
“我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情。
苏尝,你可不要太得意,哪天我就再也不这么——
少女瞪大了眼睛。
因为青衫少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寧姚抿了抿唇角,既没挣扎,也没放手,只是气鼓鼓“你这傢伙—”
翌日天明。
送別苏尝一行后。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
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盪,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
反正所有的帐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酒铺中。
已经开始想念师父和大师兄的小丫头郭竹酒,压低嗓音,
“师父离开剑气长城,寧姐姐怎么不来送行?”
叠嶂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吧。”
郭竹酒摇头晃脑,“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寧府之中。
提看一盏油灯的捻芯,以心声与寧姚说道“在牢狱中,苏尝与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打了一场赌。
天魔赌输了,答应会为他做一件事。苏尝最后选择让它护你至玉璞境。
如果表现得力,它会得到半个自由身。
以后你南下战场,遇见王座大妖伏击时,可以捻开这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接著捻芯又问道,“那我就將这盏灯芯留在寧府?”
寧姚点头道,“隨便。”
捻芯取出那盏油灯。
捻动灯芯过后,一位白髮童子飘落在地。
它先是呆滯,然后募然作滋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隱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概,英俊瀟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寧姚警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捻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十捻芯笑道,“反正有郭竹酒这个小丫头,也不差这么一个。”
那白髮童子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
它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
“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劳!”
寧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
“它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捻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它乐在其中。”
寧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之后好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
不然总看那几本书,也看不出来。
在捻芯走后,寧姚坐在自已屋內,认认真真写一个“苏”字。
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苏尝赠送的童趣集旁边,搁放了一堆草稿纸。
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苏尝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苏,明天写尝。
一天只写一个字,两天一个苏尝。
自从遇见这傢伙,並且重逢於倒悬山之后。
自己那本缺乏色彩的故事书上,好像就多了那么一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