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情树女冠问心槛
在苏尝笑看年轻道人给陈平安道歉的时候。
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嗓音,在他耳边轻柔的响起,
“苏尝,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
刚才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想起谢实之前跟自已说过的贺小凉即心关一事后。
苏尝微微蠕动嘴唇,聚音成线,回復了一声,“可以。”
隨后青衫少年跟几人说是有事要回房间一趟,去去就回。
春水想要帮著带路,青衫少年笑著说不用。
这么一小段路程,哪里会走错。
隨后苏尝文把身上的天字號玉牌交给一脸窘迫的张山峰,说请他替自己占个位置。
脸皮子很薄的年轻道人有些脸红。
他再不懂,也晓得苏尝这种贵客想要听琴,自有打山这边出人安排,根本用不著別人帮忙占座。
觉得无功不受禄的张山峰,有心想要婉拒这份好意。
但是当青衫少年隨口说了一句“位置上有免费糕点和茶饮”后。
实在饿的不行的年轻道人又迟疑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来时,青衫少年已经离开人群,走向船楼那边去了。
苏尝缓缓登楼,开门而入,然后在书房桌旁看见了那位福缘冠绝一洲的女子。
身著一身宽鬆道袍的贺小凉,正站在窗边眺望著远处的天空。
清风吹拂,她的髮髻与衣袂一起微微飘动,窗外又有缓缓流淌而过的悠悠白云映衬。
这位本就姿容甚美的女冠,此刻像极了一位画中的天上人。
或许这个样子的她,才最能让风雪庙魏晋动心。
才会让这位宝瓶洲最年轻的剑仙,喝了一壶佳酿又一壶烈酒,始终都无法解忧,最后只能远走剑气长城。
苏尝並没有跟不请自来的贺小凉客气什么,拉开书桌后的椅子便坐了上去。
只是在他坐下后,就感受到了上面留有的残余温热。
很明显窗边那位飘然如仙的女冠刚离开椅子不久。
青衫少年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位,错开那抹温热,隨后语气淡淡的问道,
“换道统了?”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身穿道袍貌美女冠,先前的鱼尾冠此刻变成了一顶莲冠。
转过身来的贺小凉点点头,隨后问道,
“我离开神浩宗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
苏尝摇了摇头。
贺小凉自嘲一笑,“看来我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隨后这位女冠走到书桌旁。
她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道,
“苏尝,我这趟来找你,是陆掌教的属意———
青衫少年点点头,“这个我知道,谢实已经与我说过了。”
隨后苏尝看向面前的貌美女冠,
“他说那位有意收你为徒的白玉京三掌教,给你设了三道问心关?”
贺小凉坦然的点点头,
“第一关是那位从小把我养大的师父。
在我离开神浩宗去往驪珠洞天之前,那个老人便直截了当与我说,要与我做道侣。
如果不是他当时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我,恐怕早就出手了。
从大驪返回后,我那位授业恩师,就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偽装。
循循善诱,言语惆嚇,手段百出,想要我跟他修炼那双修大道的残卷。”
女冠隨后摇头一笑,
其实我对於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什么理风俗的师徒道侣,並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
但有些风景,我只想独力走到山巔,亲眼去看。”
贺小凉有些话没有说完。
只重大道的她,在掌门祁真的庇护下离开神誥宗,看见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咬牙切齿的不甘模样时。
这个毅然决然断绝师徒之恩的女冠,心中没有几分怨,只觉得对方有些可悲。
因为她知道老人所选的大道太小了,太偏了。
她不愿意陪著老人,走这条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的尽头。
“第二关,则是魏晋。”
贺小凉对於这个惊才绝艷的同辈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评价。
她只是继续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对他没有什么想法,也不適合他。”
听著贺小凉的话,苏尝想起了那位失意的白衣剑仙男人。
风流如魏普,也有洒脱不得的时候。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著?
越美的女子,就越心狠。
不过对於魏普来说,贺小凉的直接拒绝或许也不是坏事。
他总比某位化名稚圭的真龙遗珠,所吊著的大驪皇子要好得多。
想起自己便宜好大儿宋集薪的苏尝嘆了口气,然后指了指自己,
“最后一关是我,对你来说也不难吧?
毕竟多年师徒之情,同辈风采绝艷之人,你贺小凉都能隨便斩断拒绝。
又何况我这个半个陌生人?”
贺小凉抿了抿嘴唇,隨后低声道,
“你与他们不一样。”
青衫少年闻言微微错,心说我跟你贺仙子也没什么交集啊?
你两次缘分求鱼我可都直接拒绝了。
貌美女冠再次幽幽嘆了口气。
她说苏尝与前两者,不一样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有人告诉她,她与苏尝在大道上有缘分,而且那个人,叫做陆沉。
二是这位道家三掌教,在她悄悄去往牛角山登船之前,就跟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
对方说他早早在贺小凉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
一旦遇上对应的机缘之人,得情露雨水,情种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
这本是不入流的心境速成之法,但是对贺小凉反而十分管用。
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由那位陆掌教使出,一样入流。
如何处理这粒情种,是让它生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的庇护心湖。
还是早早掐灭於起始,让自己的心湖始终乾乾净净,自了於情。
便是贺小凉麵临的考验。
而且她只有一半的选择权,另一半在苏尝那边。 听到这位道家掌教泄露如此天机时,
贺小凉一贯心如止水的寧静心境,终於显露出一丝裂痕。
宛若平滑镜面上悄然浮现一丝细微裂缝。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自己走到了一处崖畔。
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镜重圆,从此一步登天。
还是一步跨出去,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与面前青衫少年的一念之间。
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么一日千里,毫无阻滯。
这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
贺小凉心中有些无奈,还有些不敢言说的不满。
她一心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
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青衫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著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波澜起伏的心声。
回过神的女冠幽幽嘆了口气,隨后苦涩道,
“苏尝,你知道我明知前面是坑,但是避不过,猜不透。
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有多糟糕吗?”
青衫少年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只要你坚持你的本心就行。
那位陆掌教是想收徒,而不是杀人,
他显然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不至於自己打自己耳光。”
原本心绪不寧的贺小凉听到这话微微一证,突然眼晴一亮。
是了,她之前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只觉得这位道家掌教所说的每句话都是金科玉律。
自己根本没有称量到与对方的缘浅缘深。
却一直觉得自己与眼前的这位少年有真正的大道缘分。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诱导算计?
在她心中念及於此时。
她的心湖之中,有个略带笑意的懒洋洋嗓音响起“不错,想要成为我陆沉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陆沉说的话也不一定对的念头。
离经叛道?
离的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
叛的是什么道?
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能够想明白这一点,你有去往北俱芦洲闯荡立宗的资格了。”
“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
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
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等贺小凉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心湖之中那个嗓音却话锋一转,
“但是,贫道还是那个问题,需要你贺小凉捫心自问。
你还没有称量,就真的觉得自己与苏尝毫无大道缘分?全都是贫道的算计?”
贺小凉心中悚然一惊,心湖也募然颤抖起来。
隨后她確认似的仔细打量起了眼前的青衫少年。
比起第一次於驪珠洞天青牛背上的相逢。
青衫少年个子长高了一些,眼眸也更加清澈明亮了一些。
在与少年眼眸对视的那一剎那。
容顏极美的年轻道姑的心湖之上,涟漪大振,心湖中的那粒情种也迅速发芽生长。
隨著心中情树快速生长。
心迷意乱的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渗出汗水,鬢角青丝絮乱。
她面容潮红,清冷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媚眼如丝。
这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顏,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
哪怕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也不及此时的貌美女冠一分。
也在此时,贺小凉低吟似的向眼前的青衫少年恳求道,
“帮帮我,只要能过了这一关,我什么都可以做。”
苏尝一言不发,皱眉盯著如吃了某种药物的神浩宗道姑的心湖。
看著那棵不断汲取心湖之水的情树,越长越高,枝丫越来越繁盛。
从青衫少年的判断来看。
只靠贺小凉一人强撑,用不了多久,这棵情树便能將她的心力全部抽乾。
想要让它成功长成,除非有人愿意奉献出自己的心湖水帮忙浇灌。
这一刻,苏尝也想起了谢实所转述的那句话一“到时候你是冷眼旁观她道心破碎,还是用心助她度过难关,都隨你便。”
想到这的青衫少年撇了撇嘴,
“不好意思,我两个都不选。”
苏尝心念一动,唤出心剑昭彰。
深红色的无形小剑,隨著青衫少年的指挥,迅速没入在贺小凉那深藏不露的良心中。
在被少年的心剑进入心扉的一剎那。
这位在一洲之內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身躯猛然一震。
那棵已经丈许高,扎根在她心湖畔的情树。
在一抹赤红剑光下,拦腰折断。
剩余的那一半,也在心毒的作用下逐渐腐朽化为乌有。
这棵差点抽乾贺小凉心湖的情树,最后便只剩下了两根原本连在一起的枝条。
一半斜插在女冠心湖之畔,一半在苏尝的允许下没入赤红小剑之中。
这一半的连理枝,就是陆沉所答应的报酬。
既是去往观道观的信物,也是贺小凉一半的福缘。
心湖涟漪恢復平静的贺小凉颓然坐在一边凳子上。
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
她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气,雾蒙蒙望向对面的青衫少年。
贺小凉眼神之中,既庆幸又幽怨。
庆幸的是苏尝没有让情树抽乾她的心湖。
幽怨的是在刚刚那一瞬间的接触之中,她也称量到了与对方並不虚假的大道缘分。
或许最好的解法。
是让这个青衫少年用心湖之水一同浇灌那棵情树。
待情树彻底长成,便会成为两人的大道缘分,从此相依相伴,反哺互连。
看到她的眼神,苏尝翻了个白眼,
“怎么,你还真想要做我道侣?不自己独自登峰了?”
贺小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见青衫少年直白了当的话,
“白日做梦。”
女冠心湖之中,那个懒洋洋嗓音募然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