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与老人一起走在变为画卷的山路上。
自称陈清流的老人轻声问,
“齐先生还在吗?”
青衫少年只是摇了摇头。
老人嘆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
他接著问,“崔这傢伙还活著吗?”
苏尝点点头。
陈清流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云雾渐散的天空,恨恨的咬牙。
仿佛在埋怨著並不存在的天公,
“这世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对於老人爱憎分明的表现,苏尝有些好奇的问,
“陈前辈为何对大驪国师直呼其名,却对我家先生独有敬称?”
收回视线的陈清流,重新看向少年的眼神中带著几分怀念,
“第一个找到道士贾晟的人,就是你那位齐先生。
请我,算我们两人吧,喝了顿酒,总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缘。”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
这就叫江湖嘛。
何况齐静春还给了自己一个极高的评价,是这位儒家圣人的一句真心话。
那个中年儒士说,他年少时曾经无比憧憬江湖。
因为江湖里还有个姓陈的青衫剑客。
可惜这个曾深深嚮往江湖的读书人,根本未曾真正的饮马於江湖过。
心中感慨万千的陈清流,看了一眼一直把左手负於身后的少年,隨后站住了脚步,
“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面对眼前这个並无恶意的十四境剑修的问询,青衫少年自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在苏尝把自己有些苍白的左手摊开在老人眼前后。
陈清流又看了看少年同样没有什么血色的右手。
他又深深嘆了口气,
“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以六境修为,去借用上五境的杀力?”
苏尝点点头。
不愧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最近的处境。
“苏尝,你不累吗?”老人看向青衫少年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知疲倦的怪物。
“当然累了。”苏尝乾脆利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看他如此平静的样子,本就带著几分对故人后辈怜惜的陈清流,顿时气笑道,
“你这种行为,就好像小马拉大车,不仅会累的不行。
甚至之后还可能会直接累死!”
苏尝听的出老人话语背后的关心。
然而他只是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山路上,斗笠下,三个静止不动的孩子。
隨后青衫少年便面露无悔的轻声道“我知道啊,可是齐先生不在了啊。
我答应过他的,要成为一棵新树庇护幼苗。
我有一直在做。”
看著目光澄澈的少年,老人嘴唇微动,竟是一时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良久后,他轻轻感嘆,
“你跟你家齐先生在这方面,確实很像。”
收回目光的苏尝,欣然收下这个自觉是褒义的评价。
决定把齐静春对自己那份诚心实意的讚美与敬意,回馈给愿意替这个中年儒土继续前行的学生身上后。
陈清流才再次开了口,
“我有解决方法,你想不想听?”
早在等他这句话的苏尝,脸上露出一个打蛇隨棍上的笑容,
“前辈愿意说的话就听,不愿意的话那就等前辈什么时候愿意再听。”
“我说错了,你这脸皮厚的程度,你齐先生可比不上。”
被青衫少年这么一打岔,心情好了许多的老人笑了笑,隨后豪气的一拍胸脯,
“不过你也算是问对人了。
对於如何加快修行,我可是相当有经验,並且敢为天下先!”
老人並不是在自夸。
在浩然天下漫长的光阴长河,他的修行进展,迅猛的宛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
虽然陨落的同样迅猛,但是他散发出的光芒足以掩盖许多人与事。
就比如连白帝城城主郑居中是他开山大弟子这么大一件事。
所知之人,在这座天下也屈指可数。
准备传授自己的经验的老人直接切入正题“你可知道我这一生当中,只做一事?”
少年点点头。
“举世皆知。”
剑客陈清流,长剑递出之处,蛟龙悉数皆斩尽。
杀得世间只剩下最后一条真龙。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黄历,只因为他一人出剑的缘故,而撕去数页之多。
“之所以会执著於这件事。
是因为当年我还在括苍洞之內,未证道飞升之时,便曾发誓,要斩尽天下蛟龙!
我身十四境剑修的证道契机,也是因为这条类似佛门发愿的道路。”
隨后老人挥袖一展,將一副画面铺开在少年眼前。
一座孤墓之前,满天雷云之下。
当时还叫陈青牛的他,被眼中两条蛰龙每日折磨,吃尽一身道骨佛根。
还连累了乳娘不得善终,玩伴刘七成为太监。
心中愤满无比的少年举起手张开五指,竭力哭豪道,
“愿我生生世世,斩尽天下龙!”
平日只有佛家菩萨发宏愿才会天地和鸣,天女散。
但画面中那位卑微至极的小人物咒恨,竟然也一样引来了与天劫一致的雷霆大怒。
两道直径长达九尺的粗壮紫雷轰然砸下。
天崩地裂。
隨后有八部神眾从孤墓中探出身形,飞旋缠绕陈青牛。
以少年为尊!
十六岁孤苦少年,被这八尊天龙似人非人,护法加持,顿时威猛如仙界大帝!
“小马拉大车拉不动,那就让別的马与你一起拉不就行了。比如,这天。”
陈清流轻声总结道,
“只要你的宏愿,发自內心肺腑,能与这方天地相感应,並且持之以恆的去做。
你的修行境界便可以一日千里。
你如果没有什么想要发的宏愿,那便隨我斩蛟龙,为蛟龙收户也行。
多的不敢说,加快你到达十一二境的速度是可以肯定的。”
然而心中早有想法的苏尝,只是好奇的问,
“前辈,你发宏愿的时候到底是抱著什么心態才被你那方洞天相感应的?”
陈清流哈哈一笑,隨后咬牙切齿的认真说道,
“天理不存,俯瞰眾生的龙,都是狗屎!”
青衫少年闻言点点头,隨后又问了一句, “那俯瞰眾生的仙呢?隨意殃及凡人的仙与他们的附庸呢?”
老人闻言一愣。
隨后有些明白少年想要发什么宏愿,践行什么路的他嘀喃自语般回答道,
“也是狗屎。”
苏尝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隨后唤出银灰小剑,向老人扬了扬,
“前辈,我的本命剑,就叫做天理!”
青衫少年轻声重复,
“没有天理,就以人心所向,要出一个天理的天理!”
隨后陈清流便看见苏尝伸出自己的右手。
少年对著自己手心中熠熠闪烁的心字,而不是天地起愿,
“我苏尝,愿以双拳双剑双手双脚,为被神仙殃及的凡人百姓,索要一份天理公道!
以后遇见一个仗著自己高高在上、俯瞰眾生,便任意收割、祸害百姓的仙人,便斩杀一个!直至天下除尽!
此愿。
天上客。
地上神。
凡间人。
眾心所共鉴!”
被少年之愿给短暂震惊到的陈清流,缓缓回过神来后。
看著少年毫无变化的手心,刚想说对方所聚的人心之力太少太过渺小了,不足以支撑起如此宏愿。
然而下一刻。
天昏地暗!
他所固定出的静止山水画卷,竟然瞬间崩碎,恢復了正常时间。
在浩然天幕之上。
一个脸上贴著龟字纸条,手拿纸牌的朴实汉子,眉毛一挑。
隨后揭下脸上的纸条,恢復巔峰十三境修为的他把手中的牌甩向牌桌。
在某位真无敌的怒视之下。
阿良嘻嘻哈哈的笑道,
“有自家人喊我呢!给我画像的那个!你玩的牌也是他做的。
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开条道,我助他一道剑气!”
道祖二弟子余斗呵呵一笑,
“开道是吧?来,用拳头够不够!”
隨后天幕巨震。
一个大骂著“你他娘手劲真小的”朴实汉子短暂撞回浩然天下里。
他甩出一道澎湃剑气,沿著心念所牵奔向苏尝后,便又撞回来青冥天下。
“来来来,打牌打不贏,就打拳是吧!
今天老子给你打个够!”
在挥出双拳之前,道老二幽幽的说,
“你打牌都输我七局了!”
阿良大怒,
“我贏你七局你怎么不说?”
在天地寂寥,荒凉贫瘠的剑气长城。
刻有道法、浩然、西天,剑气长存、雷池重地,齐、董、陈,猛十八个字这堵城墙上。
一个感觉到自己眉心仙剑连续震动两次。
又莫名听见一个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的黑衣少女,嘴角一撇,
“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我这打仗呢!大东家!”
不过曾经对苏尝许诺过,只要对方有需要,就会全力出剑三次的少女。
並没有对那抹心念视而不见。
正当她想要用全力,去回应那个远隔一座天下的少年时。
她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老人。
合道剑气长城的陈清都,在寧姚的默认下隨手一探。
然后也听见了那个少年的声音。
隨后老人轻声询问,
“这就是那个你说的製作浩然牌的苏尝,要来剑气长城走一遭的苏尝?”
黑衣少女点点头。
隨后又一个长腿女剑仙出现在她身边,调笑道“是那个给寧丫头特別启蒙书的苏尝!”
老人哈哈大笑之后,望著长城南方数百里之外,那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的黑影。
他苍老却威严的声音隨之响起,“起剑!
屹立於此地万年、长达数万里的城头之上。
剎那之间。
数十万柄飞剑同时离开城头,向南方飞掠而去,剑气辉煌。
就像洪水决堤倾泻而去。
然而却有三剑,顺著牵扯寧姚的心念暗道,逆方向飞去。
直向浩然!
天下最大的山字印,那座倒悬山上,铜铃连响三声。
但是早被自家掌教叮嘱过的老天君与小童子,都装作没听见。
驪珠小镇中,一个撑著荷叶伞,在某个甜点铺与玩具铺之间来迴转悠的高大女子微微一笑,隨后有些感嘆,
“我还以为小苏尝你会一直死撑到真的死回来我这边呢。”
然后这位剑灵女子又轻轻一挑眉,
“还是帮你一把好了,谁让你叫我神仙姐姐呢。
嘴甜的少年,就是比古板的先生招人喜欢。
虽然你就是齐静春教出来的。”
对某位儒家圣人感慨了一番后,女子微微撤开一寸伞面。
隨后抬起一指,將一缕极小的剑气,顺著心念传递向远方。
只是这道极小的剑气,划过之处,天地都仿佛变成了两半。
棋墩山上,某位刚接到绣江水神递来圣旨的白衣山神身形微微一顿,隨后眼眸中金光亮起。
接著他在后者异迷茫的眼神中,全力运转自己的山神之力,同时大声呼应道,
“如愿!”
冲澹江畔,某条已得佳音的锦鲤也跃入水中,高声回应,“如愿!”
秀水高风的府邸里,山根之旁。
已稳稳坐镇山水交互点的顾韜,高举手中的狮子印,大声疾呼道,
“如愿!”
二山神一水神的全力呼应,瞬间横跨数千里之地,组成一个稳定的山水大阵。
魏檗和李锦將敷水湾的神水国遗民心念全部接引而起。
而顾韜则伴隨著苏尝。
最后所有人的心念都来到了一片澄澈透明的琉璃空间。
憎憎懂懂的凡人百姓,抬头看向被三尊神明拱卫著的青衫少年。
明明这个少年的身影最渺小,但在他们的眼中却最清晰。
下一刻。
所有神水国遗民都听见了那个少年的声音,
“凡是不愿再身为贱籍,不愿再做大驪奴隶的人,请起身!”
隨后他们又听见那一声发自肺腑的鼓励与吶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