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的锣声第一次敲响时,整个梁山都透着一股新鲜又别扭的气氛。
白日里舞刀弄枪、喊杀震天的汉子们,此刻一个个蔫头耷脑地走进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学堂。
学堂里没有桌椅,只有一排排的草垫子,每人面前放着一块巴掌大的沙盘和一根小木棍。
聚义厅的头领们坐在最前排,也是人手一套,表情各异。
阮小二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得像是在等待军令。
杜迁则掏出块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木棍,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最不自在的要数阮小五和阮小七,两人挤在一起,浑身就像爬满了虱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阮小七捅了捅他五哥,“五哥,你说大哥这是要干啥?俺这手,拿渔网拿刀都行,就是拿不住这根小棍子。”
阮小五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少废话!大哥看着呢!”
王伦站在最前方,身后是一块用黑漆涂满的大木板。
他没穿那身寨主的袍子,只着一身简单的青布短衫,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活脱脱一个乡下私塾的先生。
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神情各异的“学生”,他心里也有些好笑。这大概是史上最凶悍的扫盲班了。
“我知道,很多兄弟心里不服气。”王伦一开口,底下嗡嗡的议论声便小了下去。
“觉得读个鸟字,还不如多练两摊拳脚来得实在。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识字到底有什么用。”
他走到黑木板前,用一块白石笔在上面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一个像人,一个像山。“这是‘人’,这是‘山’。
我们是梁山好汉,就是山里的人。”
他讲得很慢,很首白。接着,他拿起柳条,指着前排的阮小七。
“阮七兄弟,你上来,把你自己的名字写出来。”
“啊?”阮小七懵了,他站起来,挠着头,脸涨得通红,“大哥,俺俺不会啊!”
“我教你。”王伦在沙盘上写出“阮小七”三个字,“你看,就这么几笔。你跟着写。”
阮小七捏着小木棍,像是在跟一头公牛角力,汗都下来了。
他对着沙盘戳了半天,写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底下爆发出一阵哄笑。阮小七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把木棍一扔,“俺不学了!这比杀人还难!”
“捡起来!”王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
他手里的柳条“啪”的一声,抽在阮小七面前的空地上,激起一小撮尘土。
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王伦,气氛瞬间凝固。阮小七也是一愣,他没想到王伦会真的动怒。
“我说了,这是梁山的规矩。白天操练,晚上读书。谁要是敢偷懒,别怪我用鞭子抽他!”王伦的目光扫过全场,“我王伦,说到做到。”
他走到阮小七身边,没有再呵斥,而是放缓了语气,拿起他的手,握着木棍,一笔一划地在沙盘上重新写下那三个字。
“你看,这一点,像不像你撒网时甩出去的石头?这一横,像不像你撑船的竹篙?这一撇,就是你打上来的鱼,正在活蹦乱跳。”他的解释粗俗,却异常形象。
阮小七呆呆地看着沙盘上的字,又看看王伦,眼中的抗拒慢慢变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重新捡起木棍,这一次,虽然依旧笨拙,却没有再扔掉。
王伦回到前方,继续讲课。他没有讲什么之乎者也,讲的全是和山寨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
“这是‘米’,这是‘肉’,这是‘钱’。你们想不想要?”“想!”底下有人喊道。
“想要,就得认识它!以后山寨的账目,每天都会公布在聚义厅门口。谁分的米多,谁分的肉少,谁的功劳换了多少赏钱,写得清清楚楚。你们自己不识字,被人贪了,克扣了,那就是活该!”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
尤其是那些普通喽啰,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以前在别的山头,头领说分多少就是多少,谁敢有疑问?
现在王伦居然要把账目公开,让他们自己去看?“
这是‘刀’,这是‘弓’,这是‘船’。以后我拿出兵器图谱,你们看不懂,怎么知道官军用的是什么新式武器?我拿出水路图,你们看不懂,怎么在八百里水泊里设伏,怎么逃出生天?”
“我不想我梁山的兄弟,打了胜仗,连缴获清单上的字都认不全,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我也不想我的兄弟,被人卖了,连卖身契都看不懂!”王伦的声音越来越高,回荡在学堂里。
“读书识字,不是为了让你们当秀才!是为了让你们睁开眼睛,活得像个人!是为了让你们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东西在哪里,自己的命,应该攥在谁的手里!”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那些原本觉得无所谓,甚至有些抵触的汉子们,眼神渐渐变了。他们开始明白,王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几个字,而是一个他们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尊严。
一个时辰的课很快就结束了。王伦没有拖沓,宣布下课。
但这一次,没有人急着离开。汉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自己的沙盘指指点点,嘴里念叨着刚学的几个字。
阮小七把自己的沙盘护得跟宝贝似的,不许任何人碰。
他写的“阮小七”三个字,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但己经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他咧着嘴,嘿嘿地傻笑,仿佛打了一辈子鱼,就数今天最高兴。
杜迁走到王伦身边,看着这番景象,忍不住感叹:“大哥,你这法子,比任何军法都管用。”
王伦笑了笑,把那根柳条递给他。“这根鞭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咱们夜校的监学。谁敢不认真,你替我抽。”
杜迁接过柳条,入手很轻,却感觉重若千斤。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杜迁明白。”夜校的风波,就这么在一种奇特的气氛中平息了。
此后的每一天,梁山都出现了一道奇景。白天,汉子们在校场上挥汗如雨,操练搏杀之术。
到了晚上,同一群人,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学堂里,就着昏暗的油灯,跟几个歪扭的字较劲。
打骂声少了,争论声却多了起来。“你这个‘水’字不对,你看我这个,大哥说了,要像水波一样!”
“放屁!你那个是‘火’!都快烧起来了!”竞争的氛围,在不经意间被点燃了。
识字,从一件苦差事,慢慢变成了一种攀比的资本。谁认识的字多,谁就能在兄弟们面前挺首腰杆。
月底考试那天,气氛比上阵杀敌还紧张。王伦亲自出题,只考最简单的一百个字。
结果出来,九成以上的人都通过了。虽然写得是龙飞凤舞,各有千秋,但总归是认得、会写了。
拿到成绩的那一刻,许多七尺高的汉子,眼眶都红了。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手里这根棍子,不仅能打人,还能写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