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库不善于用言语表达爱。
尽管在那样悲伤的语境里,杜库在说出“爱”这个字后,又沉默了很久。
艾琳等待着杜库再次发出声音。她静静听着影像石里各种细碎的声响,她当时和休特出门去等诺尔维雅,加西亚和艾尔利特在做晚餐,菲阿娜、蛛姀和雅琳休都在客厅……
杜库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把自己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都说出来,像把自己切开一样坦诚。
“我是杜库。我……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主人。深渊很黑,我没有房间,没有床。
主人说,我是,一个失败品。我是,一个,有瑕疵的傀儡。他不喜欢我。他觉得,我不应该有瑕疵。他希望,我能变成,完美的傀儡。
他经常,切割我。他有时候,对我很好。但大多数,时间,我躺在,金属台上。他会用器械,拆掉我。很冷。但不疼,那些刀,都很锋利。很快,还有试剂,我喝了,就不疼。有些会疼,但是如果失去意识,我就不能,给主人,准确的反应。所以主人不会让我常喝。
我很丑陋。主人讨厌看到我。他经常看到我,骂我。他有时候会故意,在我的脸上倒试剂。有时候,他生气了,他会鞭打我。都不疼。可能因为,我是傀儡。
但是,为什么我是傀儡,我也会流血。主人给了我名字。其他,看起来和我,不像的傀儡,它们都没有名字。主人非常,恨我。他总是,对我,拳打脚踢。我知道,有时候他不想做实验,但是他还是会用绳子,缠在我的脖颈上。
我喘不过气。我有时候,会产生疑问。我提出我的疑问,主人就会暴怒。然后,主人会抹除我的记忆。我醒过来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衣服变得很紧。贴在伤口上,和伤口长在一起,脱不下来。有点疼。
主人打断了我的腿。他想要试验新的技术。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长大的我自己。
这是,我的童年回忆。
我……不是总是这样的。主人对我,不是最差的。我很幸运……其他,没有意识的傀儡,它们都被,销毁了。但是,它们和我不一样,我有时候觉得很冷。我睡不着。主人说,我是傀儡,我不是人,所以,我不需要房间,不需要床,不需要尊重,可是,深渊好黑,好冷,只有我的血液,是热的。主人的手,有时候也是热的。但是,不能触碰主人。
深渊有时候,会掉下来一些人。他们有些,很快就死了,有些,被主人关了起来。他们和我一样,主人说,他们也是傀儡。他们会和我说话,我很喜欢他们。
可是主人让我处理他们。像处理那些不会说话的傀儡一样。他们说,我果然是没有感情的傀儡。
我总是,睡不着。我很害怕。我偷偷学会了,怎么做傀儡。主人知道之后,他非常愤怒。我又失去了记忆。但是,我再醒来的时候,主人对我好了很多。我有一张,石头床,有房间,是原来,放置傀儡的。主人开始让我协助他,他教了我很多,关于傀儡师的东西。他开始,告诉我,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的脾气。变得更加不好了。他有时候,想处理掉我。有时候,他说,我本来不应该存在,我是个带着厄运的,傀儡。
他不让我,露出我的脸。他说,他看了就会想吐。所以他才会用剪刀,用试剂,改变我的脸。但是,怎么都改不好,还是,让他作呕。他告诉我,我处理掉的,都是,和我不一样的,人类。他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让我记住,杀戮的感觉,他说,我,不会拥有感情,因为我是低劣的,畸形的东西。
我经常,睡不着。梦里,很冷。可是,我不想醒过来。
主人,他想离开深渊。但是,他想要,先试验一下。那些掉下来的人,都离不开。他们被主人扔上去,然后,落回来的时候,都没有温度。
主人说,我是时候该出去了。主人说,如果我死了,那就是,我的命运。如果出去了,不能告诉任何人,有关深渊的事情。他想知道,现在,外面的傀儡师,都有什么能力。他说,只要他想让我消失,我就会消失,因为,我是他的傀儡。
他说,我从存在开始,就带着厄运。不会有人,喜欢我。他说,如果我把深渊里的事情,把我的来历,告诉谁,谁就会受到诅咒,成为和我一样的,傀儡,或者,会死亡。主人他,很厉害。他,掌控着深渊。如果,主人不同意,我就离不开,深渊。
我害怕你们,被主人伤害。你们没有问过我,我很开心,因为,我的过去,没有,可以让你们开心的事情。没有,趣味。我不想,看到你们因为我难过的眼神。我觉得,那比伤口,更疼。
我不想回到深渊。我觉得,我可能,不是傀儡。我不敢说,我爱你们……傀儡,没有感情。我不值得。不应该,得到这些。可是,你们在乎我。我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傀儡师。我抽到了,第一个上场,很厉害。我会做傀儡,很厉害。我和你们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厉害。我不丑陋,你们喜欢我。
只要在你们身边,我不用安神香,也能睡着。我想,永远,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知道,你们想要,让我不要再因为主人受伤,你们想让我,自由。
我都知道。可是,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受伤。那比,我自己受伤,要更加,难过。
主人,他想要,掌控整个大陆。他做出傀儡,来到深渊,就是想,做出非常坏的事情。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傀儡。我不想,把厄运带给你们。但是,我知道,你们会很担心我。我想,等你们,看到这个影像石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深渊。我不觉得,我会出事。我已经可以判断主人的情绪了,我是不是,开始像你们了?
我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我也想要为你们,做出我的努力。我想要,为你们付出。为你们牺牲。即使我会因此死去,我也很开心。我知道你们会为我流泪。你们会永远记得我。我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卑劣的怪物。不会有人,用我当武器,去攻击你们。
我不会有事。主人他,不甘心销毁我。我一直都担心,会被主人叫回深渊。你们也在,担心我。我想,解决这个问题。我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准备了,很久。为学院,做了许多,项目。回不了家,我每天晚上,很难过。但是,如果解决了主人,我就能一直,和你们在家里。
你们会生气。但是,如果我平安回来,带着我的自由。你们,会夸奖我,会原谅我。我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场景,我就什么,都不怕。”
“杜库,吃饭了,诺尔维雅回来了,她在那颗树下面放了礼物。你的藏宝游戏有更多奖品了。”
蛛姀的声音骤然出现。
艾琳陡然一顿,她才开始大口地呼吸。杜库的话不流畅,但他一直没有停止讲述。在每一处停顿里,他都藏起了过往遭受到的更严重的伤害,他把他觉得最伤害不到他们的过往拿出来讲,却依旧触目惊心。
“……好。马上,就来。”
杜库紧张地开口,他把影像石调转方向,藏在了他戴着的帽子后面。
“我能进去吗?”
蛛姀并没有立即离开。
即使隔着一扇门,蛛姀的声音依旧清晰。
杜库又推了推影像石,然后才小心地打开了门。
“怎么。了?”
“我要检查你的外套里有没有糖纸。加西亚是艾尔利特的共犯,你也有嫌疑。等诺尔维雅回来,我也要翻她的外套。”
“诺尔维雅不会。我也,没有。我的外套在这里。”
脚步声,翻动外套声,还有杜库的呼吸声。
“你洗清嫌疑了,杜库。”
蛛姀依旧没有离开。
“你从艾博斯格回来之后就没什么精神。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杀不死的东西。无论你那个‘祖父’是什么种类的脏东西,他都伤害不了你。
我们都有办法保护你。”
“我。知道。”
“那个心形礼盒里没有东西。”
“蛛姀,你,作弊。”
“呵,这叫什么作弊。你原本就没打算在里面放礼物,还是这个礼物本身没有载体?……烦死了。我现在说话都不正常了!那个该死的卡布拉!”
“对不起。”
“为谁道歉呢?卡布拉?她和你有什么关系需要你替他道歉的?再说了我生气了吗?”
杜库没再说话。
蛛姀冷嗤一声之后就离开了,她最后提醒了杜库一句。
“加西亚今天晚上做了烩鱼块。你吃得时候看着点儿。记得坐艾尔利特旁边,他能给你挑鱼刺……算了,你坐哪里都一样。那种鱼没长几根刺,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帮你。”
“……好。”
蛛姀关上了门。
杜库拿起了影像石。他的脸终于出现在画面里。
艾琳流着泪,摸了摸影像石里的杜库。
“好笨喔。杜库,明明是傀儡师,连影像石的正反都分不清。不是自己制作的,就掌握不好使用方法吗?”
……那也就说明,杜库并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杜库很专注地看着影像石,他以为现在影像石拍不到他。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拿着它,抿着唇,有些忐忑。
“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原谅我。我一定会平安地回家。等我回家。”
杜库按了一下影像石的按键。但录制没有结束。
艾琳看到画面里的杜库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他的酒窝浅浅的,在他的脸上是幸福的象征。
“我真,任性。”
……
“我跟你说蛛姀,杜库敢这么干,都是诺尔维雅他们的问题。我为了雅琳休看了几本关于家庭关系和个人成长的书。书上写了,不能太保护孩子。”
艾尔利特抱臂和蛛姀分析杜库这么做的主要原因,蛛姀忙着赶路,她用那双黑沉的眼睛看着被她的花藤绑住腰的魅魔,语气讥讽。
“保护他没保护你?你和杜库都一样。你以为你不属于‘休特他们’?你也纵容杜库。”
“哈?今天晚上给杜库挑鱼刺的可不是我吧?”
“……他今天刚好坐在我旁边而已。”
“蛛姀,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彼此彼此。”
蛛姀不再理艾尔利特了,但艾尔利特总觉得心很慌。
“蛛姀,你说那个心形礼盒里是什么?不会真是杜库的遗言吧?”
“你不会说人话就闭嘴吧艾尔利特。”
“哟,就森林女巫会说人话,就你有情商。”
蛛姀的墨绿色长发随风飘扬,她平静地让花藤把艾尔利特缠得更紧了一点。
“我主要有智商。在吃晚餐之前礼盒里没有东西,但艾琳拿走礼盒的时候,我听到了东西来回滚动的声音。按照今天杜库的表现,礼盒里装着的应该是杜库的过去。”
艾尔利特不说话了。
他对于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他宁可让他的队友们去北边大陆探寻自己的过去,也不肯提及之前到底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
艾尔利特想,杜库好像比他多了一点勇气,他和杜库的任性程度都差不多。那又怎么样,既然身为他的队友,就要有这份自觉。
被爱的种族总是有恃无恐,无论是魅魔还是深渊族……就算是傀儡也一样。
他理解杜库了。
艾尔利特又想起杜库脸上在慢慢痊愈的伤痕,还有他胳膊上那一层又一层的伤疤。
不止这些。
他总会把那些设计师的作品带回来。他有时候会闹着让杜库穿上看看。杜库一直拒绝,但他是能洞察人心的魅魔,他还确定无疑地被爱着,他能让杜库同意的方法简直多的数不清。
他如愿地让杜库穿上了那些设计师们的作品。但是,他清楚地看到,在杜库露出来的皮肤上,伤痕堆叠在一起。
要受多重的伤才能留下来这么深的痕迹。到底遭到了多少次虐待才会常年戴着面罩穿着斗篷。
他的确纵容杜库。
他恨杜库的“祖父”,恨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