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维雅并不相信玛缇雅老师会死亡。
她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发生了,但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看着休特,然而休特的眉头紧皱,他把联络器递还给诺尔维雅,眼神带着一些压抑。
诺尔维雅的心脏一停。
雪花落在她的眼睫,化了之后就像泪珠。
诺尔维雅僵直地拿回联络器,她翻看着茱莉亚给她发的消息。
两张图片,两段话。
一张是摩尔珈和吉兰跪在地上抱着玛缇雅的尸体,一张是“新世界”其他队员守在床前脸色苍白。
【茱莉亚:现在回艾博斯格,带着你的小队一起,瓦莱里奥昏迷,玛缇雅死亡,艾博斯格会有很多变动。】
【茱莉亚:瓦莱里奥醒不过来,苏哈不能工作。我知道你在兰尼尔。在回来的路上,我需要你撰写一份关于玛缇雅的讣文,就说她是南边大陆被敌人偷袭,不治身亡。真实情况还不能说,等你回来之后我会告诉你真相。消息瞒不了太久,你写完可以直接发布。】
诺尔维雅的指尖颤抖着,她闭了闭眼睛,暂时没有回复茱莉亚。
“……诺尔维雅。”
是艾琳的声音。
艾琳跑了出来。
诺尔维雅回头,她看到了艾琳因为惊惧而失色的脸。艾琳的声音摇晃。
“奥忒凯丝特告诉我,她得到了一些消息,说玛妈去世了……是真的吗?”
诺尔维雅说不出话。
风雪肆虐,天地似乎被切割成了新的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死亡开始变得普遍。
艾琳走近诺尔维雅,她看得清诺尔维雅的表情,但是她还是不相信。
“诺尔维雅,玛妈超级厉害的,没有几个人能够打得过玛妈,她最多只会受伤,不会就这么离开我们。她……她还预定了餐厅,我们一年后要再去吃呢。
我给她发了很多消息,她还没有回复我,还有娜塔莉,她和娜塔莉还没有和好,吉兰和摩尔珈,他们怎么承受的住这种……”
艾琳喘着气。她看起来有些虚弱无力,她说不出话了。
“送你回家”的成员一个一个地走了出来,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差,在这汹涌的雪里,连风都像是在祭奠死去的灵魂。
“……收拾一下,我们回艾博斯格。”
休特眉眼肃穆,打破了这种无言压抑的氛围。
“我们去见玛缇雅老师最后一面。”
……
蛛姀不记得她最后见到的玛缇雅是什么样子了。她看着外面的大雪思索着,只想起玛缇雅的承诺。
【好吃我们明年再来吃。因为这家餐厅一起去吃的话会更好吃。】
她再也不会相信这种承诺。她再一次被欺骗了。玛缇雅明明说过这些话,但现在她死了。
蛛姀觉得烦闷。她看着低气压的艾尔利特和自虐一般写着讣告的诺尔维雅还有呆呆地站在窗边听着娜塔莉崩溃绝望的杜库,她的心脏里有一股无法熄灭的火,她拽着休特走进了连绵不断的雪里。
“生命有限度的种族就不该自大地许下承诺。”
蛛姀没看休特,她眉眼之间是惊人的戾气。
“玛缇雅不是兽勇士吗?她凭什么死?”
休特沉默地看着焦躁的蛛姀。
蛛姀冷笑。
“什么明年的餐厅,她根本……”
“蛛姀,我们回艾博斯格之后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用吗?玛缇雅能回来吗?明年她能带我们去那个餐厅吗?即使知道真相,即使能给她报仇——”
蛛姀霎然间愣住了。
她在恐惧死亡。她恨玛缇雅说出无法完成的承诺,但是她更想玛缇雅能够回来。
浓密的大雪吞噬着热气。
蛛姀的红睫上结了一层霜。她抿着唇,在雪地里不肯退后一步,不知道到底在和什么较劲。
死亡是一个难解的课题。在这上面栽过跟头的学生,始终都学不会该怎么处理这类问题,每一次遇到都只会加深痛苦。
远远的,有几个小黑点在靠近。
是去皇宫接雅琳休的菲阿娜和艾琳。
艾琳脸上的泪痕几乎要结冰,她紧紧攥着雅琳休的手,而菲阿娜脸色极差。
菲阿娜让哈梓去了艾博斯格,哈梓在提泰格住了很久,他认识玛缇雅,和吉兰、摩尔珈也相熟。
菲阿娜不相信玛缇雅老师会死亡。但哈梓说那的确是玛缇雅。哈梓说,吉兰和摩尔珈晕倒了几次。他们都是坚强的虎族,心志坚定,即使在提泰格被两股势力夹在中间,他们始终没有露出过软弱的姿态。
但是老年丧女,这样的悲痛简直要把他们撕裂了。
而娜塔莉,她无法离开提泰格。她不敢向吉兰和摩尔珈求证。她选择和杜库说话,她最开始反复说这是个恶作剧,然后,她开始沉默。沉默过后她列举着玛缇雅的不好,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她对玛缇雅的爱和恐慌。然而说着说着,她开始变得愤怒。
“……杜库,如果我是兽勇士,现在死的是不是就是我了?我做错了,我不该……当时的战争和我有什么关系?提泰格被这些虎族被毁了又怎么样?只要当时爸爸妈妈带着姐姐走了就好,这些虎族根本不值得被拯救,我就该成为兽勇士,我就该让战争发生……”
杜库静静听着。他觉得心脏那个部分有一块特别疼。他很迟钝,但是他知道娜塔莉现在有多难过。
他不太会安慰人。
“娜塔莉。你,是兽勇士。和玛缇雅老师,一样。你没有做错。你和玛缇雅老师一样,都是兽勇士,都在守护着和平。你在乎生命。因为现在,你也没有离开提泰格。”
娜塔莉不断干呕着,她发不出声音。
过了很久,娜塔莉哑着嗓子,她居然笑了。
完全没有任何喜悦,只有讽刺和痛苦的笑声。
“杜库,兽勇士很难死,因为它们被兽神保佑着,所以在濒临死亡时,它们会有来自兽神的祝福——玛缇雅没有。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兽神的祝福,但是你看,不行。
既然这样,为什么虎族先祖要让我出生?祂给我带来了什么?如果祂保佑我,祂难道不知道玛缇雅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玛缇雅明明可以拯救更多人,如果祂有眼睛,如果祂想要庇佑祂的后代,为什么不把我那份祝福给玛缇雅!
我痛苦得想死,即使这样——即使这样,我还要为这些自相残杀的愚蠢虎族留在提泰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杜库无法回答娜塔莉的问题。他任由娜塔莉发泄情绪,但有些难以触摸的痛苦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诺尔维雅写完了玛缇雅老师的讣告。她无法亲自宣布玛缇雅老师的死讯,她把讣告发给了茱莉亚。
茱莉亚没说什么,她以院长的名义发布了讣告,很快,消息飞速流窜,举世皆惊,人们恐慌地询问着是什么杀死了一位正值壮年的兽勇士,茱莉亚只说玛缇雅遭遇了埋伏,玛缇雅是为了保护当地的居民才死亡的。
玛缇雅的葬礼被定在两日后。
诺尔维雅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雪。
她很清楚,能够杀死玛缇雅老师的,不会是人。
第二次神战就要开始了。
……
艾尔利特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他的心情并没有什么起伏。
他对于爱很吝啬。他的爱在他的队友和雅琳休身上,他对于所有的指导老师都没有投入过量的感情。
只是他的指导老师们都太蠢了。他不得不帮助他们变得聪明一点,他站在更高维度上俯视着他的指导老师们,他占据主导位置,包括瓦莱里奥。
但是玛缇雅不是这样的。
玛缇雅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他们帮助,不需要他们付出,把他们只当孩子的指导老师。
因为她足够成熟。她明白他们所有心思和手段,即便如此,她依旧包容着他们,无条件地帮助他们,把自己的家庭分享给他们。
只有在玛缇雅面前,他们是需要被保护的小芽。
但是,玛缇雅居然死了。
——所以,世界从来不会对他仁慈。他必须抢先一步,才能守护住他重要的家人,稍有松懈,他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悲剧里。
“……艾尔利特,你想哭就哭,别阴着个脸。我给你收拾行李。”
珊娜睨着艾尔利特的神情。她没有回弗朗西,而是暂时留在了木莎的庄园里。她活得足够久,她能看出死亡带来的痕迹。在生活里突然失去了一个人的参与,那种感觉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如果对方很好,对她也很好,那就更难释怀了。
珊娜自觉是个不讨喜的雌鹰。她清楚自己的缺点,她固执、自私,占有欲强,冷漠无情,但这些都是兰尼尔逼的。如果她不在兰尼尔,如果她有足够的钱,可以挥霍的自由,那她当然愿意做一个和蔼的不斤斤计较的老太太。
她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够好。但她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她反抗得太晚了,她藏在层层皱纹下的那颗蹦跳的心让她总是怀有期待。
她看不见的时候,嗅觉会更加敏感。她在艾尔利特身上闻到了一种同类的味道。
艾尔利特很像她。
倔强地,以为自己可以对抗整个世界,实际上最后只会变得遍体鳞伤。
“……我为什么要哭?”
艾尔利特淡淡地反问,眼睛妖冶碧绿。
珊娜没和他争论,她转头看着窗外不间断的大雪,很轻易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回弗朗西了。借我点儿钱,我要去基科拉买个大房子。”
艾尔利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珊娜,过了一会儿,他冷声问她为什么。
“因为你们还是太小了。而且你们来兰尼尔不方便。我赚了钱,当然要换一个离大海近的大房子。”
珊娜的表情很平常。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珊娜,需要可怜的是你,不是我们。”
艾尔利特的话语在一些时刻像一把无情的剪刀,他懂得如何讨好人们,自然也懂得什么话说起来最难听。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他会说最刺耳的话,把所有亲密的关系都破坏掉。
但珊娜并不在意。
“那你可怜我吧,我要买一个庄园。”
珊娜自顾自地说着她对庄园的条件,她还让艾尔利特记着她要从原来的房子里拿走什么东西。
艾尔利特觉得这太荒谬了,他被气到失语,但与此同时,他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审慎地看着珊娜,许久,他冷淡地扯了下唇角。
“你之前不是一直都不肯离开弗朗西?弗朗西也有海,你去找弗朗彻,她会给你一套海边的房子。
珊娜,你还能活多久?你跟着我们离开,你就是一个累赘,是负担。我给你一个工作,你就该知足了。说到底,你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看你可怜,帮你一下,你要是觉得这样可以赖上我,那你就想错了。”
“太好了,原本我还没想到怎么安度晚年,艾尔利特,我太老了,骨头都脆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艾尔利特不耐地打断了珊娜的话。他的神色很冷,可是珊娜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种年纪的孩子,恐惧都藏不到合适的地方。如果假装不在意就真的能不在意,那她也不会到这个年纪才能去弗朗西。
世间的道理总是清晰的,知识都写在书本上,这些都不会错。但有多少鹰或者人能够按照那些道理顺遂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很少。有些人天赋异禀,有些人却要头破血流地到处碰壁,经过很多年之后才能够和自己勉强地达成和解。
珊娜就是后一种。珊娜知道,艾尔利特和她一样。
珊娜拍了拍艾尔利特的肩膀。
“我想说的是,虽然我很老了,但是我还能陪你很多年。
孩子,死亡不是永远的分别,比起否认过去的回忆,接受现实才是疏散悲伤的正确方式。这当然很难,你总会想起她,每次看到和她有关的人或者事,你会想起那些和她相关的记忆,直到你开始觉得她的面容模糊。
到那个时候,她就成为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她会成为你某个下意识的动作,她成为你思想的一部分。
她会从这个时候变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