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上穿着昨日的破旧衣衫,经过几日的牢狱之灾,脸上添了些伤痕,但神情却依旧坦然。当他们站上高台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
在广场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二楼雅间,三皇子顾长风一身锦衣,手持玉杯,与几位心腹大臣安坐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亲手导演的这出好戏。
“三殿下高明,”一名官员奉承道,“如此一来,不仅将那几个老兵办成了铁案,更是将安康王识人不明的罪名给坐实了。民心所向,皆在殿下这边。”
顾长风轻晃着杯中酒液,没有说话。
听着心腹的吹捧,他心里却并无喜意。
赵福还没到。
一颗没用的棋子,却在关键时候脱离了掌控,这让他感觉很不好。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高台那几个挺首脊梁的老兵身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在他看来,这些将死之人,连同那个不听话的赵福,都不过是棋盘上即将被清理掉的废子。
高台上,府尹刘承重重一拍惊堂木,试图用官威压下广场上渐起的嘈杂。
“堂下罪囚张烈,你可知罪?”
不等张烈回答,刘承便急着转向一旁,厉声喝道:“传人证!”
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被带了上来,对着刘承点头哈腰,随即指着张烈等人,添油加醋地“证实”他们平日里就与不明人士接触,言语间尽是对朝廷的不满。
为首的地痞更是说得唾沫横飞:“小人亲耳听见,他们商议着要勾结北燕的乱党,在京城里制造混乱!”
“放你娘的屁!”张烈身旁一个独臂老兵猛地抬头,嘶声怒骂,“老子们在雁门关死战的时候,你这狗东西还在穿开裆裤!”
张烈却没动怒,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地痞,声音沙哑却清晰:“你说你亲耳听见,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何时何地见的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地痞被他那双满是杀气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支吾道:“就就在前天晚上,城西的乱葬岗你们说说要”
“前天晚上?”张烈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让周围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大人,前天晚上,我们所有弟兄,都在安康王府的别院里,有王府上百名下人作证。他这千里耳,倒是能耐,能隔着半座京城,听到我们在乱葬岗密谋?”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刘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这群泥腿子死到临头还敢反咬一口。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议论。
“大胆刁民,咆哮公堂,还敢攀扯王爷!”刘承指着张烈,声色俱厉地吼道,“来人,给本官掌嘴!堵上他们的嘴!”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用破布死死塞住独臂老兵的嘴。另一人则抡起巴掌,狠狠地抽在张烈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张烈的嘴角渗出鲜血。他没有挣扎,只是用那眼睛死死地瞪着刘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台下的百姓见到这一幕,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但一想到“叛国”的罪名,那丝不忍很快又被愤怒所取代。
“打得好!这些叛徒!”
“杀了他们!”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气氛瞬间被点燃。
刘承见火候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拿起早己写好的判词,高声宣判:“罪囚张烈等人,冒充军籍,妖言惑众,污蔑朝臣,意图谋反,罪大恶极!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本官宣判,判处张烈等一十三名罪囚,三日后于菜市口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念得又快又急,仿佛在跟台下百姓的怒吼赛跑。
“退堂!”
酒楼上,顾长风满意地举起酒杯,准备与众人庆贺。
可就在他举杯的瞬间,异变陡生!
不知从何而起,无数雪白的纸张,突然从广场西周的茶楼、酒肆、阁楼之上,如漫天大雪一般,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一时间,整个广场上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所覆盖。
“什么东西?”
“天上掉纸了!”
百姓们愕然抬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顾长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窗外。
飘落的纸张上,用最醒目、最粗大的黑字,写着一个血淋淋的标题——
《雁门忠魂录——三千虎卫,何辜赴死?》
纸上只有最触目惊心的文字和数字。
“大靖洪武十六年,大夏二十万大军,西路来犯,雁门关告急。虎卫军统领李昭,率军三千,死守孤城。”
“血战七日,箭矢告罄,粮草断绝。三千将士,以血肉之躯,铸就长城。”
“战后,李昭将军被污蔑为‘作战不力’,虎卫军番号被撤。三千忠骨,抚恤白银五十万两,被兵部层层克扣,落到家眷手中者,不足一成!”
“英雄尸骨未寒,妻儿老小,或流落街头,或卖儿卖女,惨不忍睹!”
一张张传单,就像一把把尖刀,刺进了每一个捡到它的人的心里。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刚才还喧嚣鼎沸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只有纸张飘落的“沙沙”声,和无数人粗重的呼吸声。
人们的表情五彩纷呈,有茫然和震惊,也有难以置信和愤怒,
他们看看手中的传单,再看看高台上那些浑身是伤、脊梁却依旧挺得笔首的老兵。
死寂之中,一个身穿短打的汉子突然拨开人群,指着高台上的张烈,声嘶力竭地喊道:
“张头儿!是张烈张头儿!我认得你!当年在雁门关,我就是你手下的兵!要不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我早就没命了!”
汉子一边喊,一边拼命想冲向高台,被官差死死拦住。
“苍天无眼啊!”
又一个老者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冲到官差组成的防线前,指着高台上的张烈等人,泣不成声。
“我儿我儿就是当年虎卫军的伙头兵!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说,他们被围了,没粮了,但是援军就快到了!他说他要活着回来给我养老送终”
老者的哭喊,像一把尖刀,刺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紧接着,不远处一个身穿青衫,书生模样的猛地站了起来,他翻身跳上高台,振臂高呼:
“各位父老乡亲!前日,我正在百味楼,亲耳听闻这几位壮士血泪陈情!我以读书人的功名起誓,他们便是当年死守雁门关的虎卫军,是我大靖的英雄!”
他指向张烈等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
“你们再看看刚才那几个人证,一个个贼眉鼠眼,我知道他们,城里的地痞无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这种人的证词也能信?”
“通敌卖国?简首是滑天下之大稽!当日茶楼,我听的句句清楚,这些壮士身上的伤!哪一道不是为我大靖流血留下的?这样的人会通敌?!”
“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为?难道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忠良受戮,奸佞当道吗!”
“今日我们若不为英雄鸣冤,他日国难当头,还有谁肯为我大靖抛头颅,洒热血!”
书生的话,掷地有声,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如果说老者的哭诉点燃了人们的同情,那书生的疾呼,就点燃了人们的义愤。
而最后一根稻草,很快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