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二日，热那亚，阴。
费拉里斯球场。
从大巴车窗向外望去，这座球场象一头蛰伏在城市肌理中的古老巨兽。
砖红色的外墙在阴沉天色下，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暗哑色泽。
雨丝细密，将空气浸泡得湿冷而滞重，混杂着海港特有的咸腥与湿草地的气息。
这里是意大利最古老的球场之一，以其近乎垂直的看台和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而闻名。
当尤文图斯的球员们踏出信道，那股混合着敌意与狂热的声浪，便如同一道实质的音墙，迎面撞来。
嘘声，尖锐得象是要刺穿耳膜。
谩骂，用最粗俗的热那亚方言，毫不掩饰地倾泻而下。
这不是都灵，这里没有臣民，只有誓要将王权踩在脚下的叛乱者。
一周的时间，他脸颊的轮廓似乎变得清淅了一些，那层顽固的浮肿正在消退。
眼神里，曾经的玩世不恭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疲惫、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过去七天，他活在地狱里。
贝尔特利的加练菜单，则彻底榨干了他每一分体能。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冲刺跑之后，呕吐的感觉是如此真实。
他没有反抗。
李明峰那份冰冷的ppt，象一个烙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开始理解，天赋是他最珍贵的“资产”，而放纵，是让资产贬值的最快途径。
更衣室里，孔蒂在做最后的战术布置。
他的目光扫过卡萨诺，停留了完整的三秒。
“安东尼奥，今天，我需要你的脑子，而不是你的花活。记住加斯佩里尼的球队特点，他们前压时，身后的空当就是你的跑马场。”
卡萨诺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一句多馀的话。
孔蒂的战术板上，赫然是一个与对手针锋相对的攻击阵型。
他没有因为客场的压力而选择保守，他要用进攻，回应进攻。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风衣，双臂环抱，神情冷峻。
他为这支球队倾力打造的3-4-3阵型，如同一张撒开的巨网，充满了侵略性。
比赛开始的哨声，象是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座球场的火药桶。
从第一秒钟起，比赛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绞杀。
热那亚的三名前锋，斯库利、阿达伊尔顿和佩莱，疯了一样扑向尤文图斯的后防线。
他们的两名边翼卫，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狠狠地插向尤文的肋部。
整个中场，变成了一片血肉磨坊。
马尔基西奥和扎内蒂，几乎没有拿球从容转身的机会。
每一次触球，都意味着立刻要面对伊万·尤里奇和奥马尔·米拉内托凶狠的逼抢和铲断。
皮球在空中飞行的频率，远远超过了在草皮上滚动。
人仰马翻的场面，此起彼伏。主裁判的哨声不断响起，试图控制住这已经濒临失控的场面。
卡萨诺感觉自己象是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怒海中挣扎。
每一次他试图拿球，身边立刻就会出现至少两名热那亚球员，用身体和无休止的小动作来干扰他。
他感到烦躁，一股熟悉的怒火开始在胸中蕴酿。
他想用一个羞辱性的动作来回应对手的粗野，想用一次不看人传球来嘲讽他们的徒劳。
但就在他准备做出动作的瞬间，孔蒂在场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和李明峰办公室里那条断崖式下跌的蓝色曲线，同时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硬生生地将动作收了回来。一个简单的扣球，将球分给了回撤接应的厄齐尔。
他开始奔跑。
不是为了炫技，不是为了赌气，而是为了执行战术，查找那片被称为“跑马场”的空当。
第二十五分钟。
尤文图斯的攻势被顽强地阻截。
热那亚的后卫德罗萨一脚大脚解围，皮球飞向前场。
危机，在不经意间降临。
尤文图斯的左后卫，在对方蛮不讲理的冲击下，显得狼狈不堪。
斯库利在底线附近追上皮球，他没有丝毫调整，身体几乎与地面并行，右脚抡起，传出一道急速的半高球！
皮球的弧线，精准地绕过了前点的基耶利尼。
禁区中央，一道红蓝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杀出！
巴西前锋，阿达伊尔顿！
他在贝纳蒂亚和基耶利尼之间的缝隙中，找到了唯一的攻击点。
他高高跃起，身体在空中舒展，额头狠狠地砸在了皮球上！
布冯做出了极限的扑救动作，他的指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了皮球！
但，太迟了。
皮球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控制。
它改变了一个微小的方向，擦着他的指尖，狠狠地撞进了球门的右上角！
一比零！
费拉里斯球场，彻底爆炸！
那吼声，不再是单纯的助威，而是一种宣泄，一种对意甲霸主落魄于此的嘲弄和示威。
数万名热那亚球迷挥舞着手臂，整个看台象一片翻滚的红蓝色海洋。
阿达伊尔顿冲向角旗区，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尤文图斯的球员们，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甘。
基耶利尼愤怒地一拳砸在草皮上。
在如此高强度的对抗中，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
孔蒂在场边，脸色铁青。
但他没有咆哮，没有失态。
他只是用力地鼓掌，朝着场上大喊，手臂做出下压的姿势。
稳住！继续压迫！不要乱！
他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传递给每一个球员。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象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有些慌乱的球队。
比赛重新开始。尤文图斯没有被这个失球打垮。
他们依旧执行着前场紧逼的战术，试图从对手的脚下抢回主动权。
里贝里在左路，与对方的后卫斯特里尼展开了惨烈的肉搏。
法国人一次次地尝试突破，又一次次地被放倒在地。
但他每一次爬起来，眼神里的战意就更浓一分。
戈麦斯在禁区里，被对方三名中后卫轮流看管，他象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巨兽，每一次争顶，都伴随着剧烈的身体冲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上半场，即将进入补时阶段。
热那亚的防线，在承受了尤文图斯近二十分钟的冲击后，依旧稳固如初。
他们的球迷已经开始提前庆祝半场的领先。
第四十五分钟，加一分钟的伤停补时牌子被举起。
热那亚后场断球，他们没有急于反击，而是选择了稳妥的倒脚，试图将这一比零的优势，安然无恙地带回更衣室。
就在这时，机会出现了。
对方中场米拉内托的一脚横传，稍稍大了一些。
扎内蒂象一头不知疲倦的猎犬，从斜刺里杀出，用一个凶狠但干净的滑铲，将球留在了前场！
皮球滚向了中路。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卡萨诺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选择。
一个华丽的挑球过人？一次充满想象力的脚后跟传球？
不。
他没有粘球。
在罗西即将粘贴他的瞬间，他的右脚脚弓，极其简洁地将球向左侧一推。
皮球滚向了边路的里贝里。
几乎在出球的同一瞬间，卡萨诺的身体象一张拉满的弓，猛地弹了出去！
他没有再看球，而是用尽全力，沿着中路，向着热那亚防线的身后，那片最致命的空当，高速前插！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属于顶级攻击手之间的默契信号。
里贝里心领神会。
他没有停球，迎着来球，左脚直接送出一脚贴地的直塞！
皮球象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湿滑的草皮上划出一道精准的轨迹，瞬间穿透了加斯佩里尼那条前压的、身后空门大开的防线！
越位？
没有！
在里贝里出球的刹那，卡萨诺与最后一名后卫格列柯，处在同一条水平在线！
完美的反越位！
单刀！
整个费拉里斯球场，那足以掀翻顶棚的歌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数万道目光，汇聚在那个黑白色的身影上。
热那亚的巴西门将鲁比尼奥，弃门出击！他张开双臂，象一只大鸟，封堵着所有的射门角度。
卡萨诺带球，冲向禁区。他的眼神，异常的冷静，冷静得可怕。
没有丝毫的慌乱，没有多馀的假动作。
在鲁比尼奥即将扑到他脚下的瞬间，他的右脚脚尖，轻轻地向上一挑。
那是一个充满灵性与写意的动作，四两拨千斤。
皮球划出一道轻盈的、优美的抛物线，越过了鲁比尼奥绝望的头顶，也越过了回追的后卫那徒劳的飞铲。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皮球慢悠悠地，坠入了空无一人的网窝。
一比一！
上半场，读秒绝平！
进球后的卡萨诺，没有象往常一样张开双臂，做出不可一世的庆祝动作。
他缓缓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抬起右手，食指坚定地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动作，清淅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我在用脑子踢球。
然后，他没有奔向疯狂庆祝的队友，也没有理会看台上那些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再次爆发出漫天嘘声的热那亚球迷。
他小跑着，径直跑向了场边。
跑向了那个站在风雨中，神情冷峻的男人。
孔蒂站在那里，没有动。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但他毫不在意。
他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卡萨诺，那双燃烧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卡萨诺停在了他的面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孔蒂。
那眼神里，没有了挑衅，没有了叛逆。
只有一种，近乎于学生向老师交出满意答卷后的，渴望与认可。
孔蒂的嘴角，紧紧地抿着。
他抬起手，没有拥抱，没有拍头。
只是用尽力气，重重地，拍了一下卡萨诺的后背。
“很好。但这只是开始。”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半场结束的哨声和巨大的嘘声里。
但卡萨诺听见了，每一个字，都清淅无比。
他咧开嘴，笑了。
那是在经历了地狱般一周的训练和场上近四十五分钟的肉搏后，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