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利奥就已经醒过来了。
早睡早起,已成了利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推开院门,两只小夜鬼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地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拖拽痕迹。
利奥取来铁锨,把院里院外沾有血迹的泥土铲到了远处,又取来新土将其复盖。
也难怪布拉伊拉的城里人,骨子里总有一种傲慢,不是谁都能象他们一样,在晚上睡一个安稳觉的。
布拉伊拉城里是不会招惹魔物的,一来人气太旺盛,守夜的卫兵们也不是吃素的,二来有圣天使教堂庇护,对于魔物而言,那就是一颗耀眼的太阳,让它们本能远离。
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上午要进林子里采些草药,捎带着打算狩猎一些可食用的非人形魔物,昨天在城里的晚市上,他采购了一些肉食,但数量有限。
瓦拉几亚除了北部邻近喀尔巴阡山脉的山区地带,畜牧业还算比较繁盛,其馀地区都是以农业为主,肉类产品的价格相当高昂,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
等中午回来吃过饭,就要再度支起药釜,接待来问诊的客人了。
把这些都料理干净,还要完成今日的剑术练习。
铛铛铛——
远方的教堂,传出悠扬的钟鸣。
钟声很急促,久久不曾停歇,这是外敌入侵的信号,所有听到钟声的市民,在这时都应赶往圣天使教堂集会,城外村庄的民众,也要前去聆听村长的号令。
“难不成真要打仗了?”
利奥皱起眉:“还是说,只是有越境的奥斯曼小股劫掠部队?”
作为独居的草药医生,他没有田地,与地方领主没有人身依附关系,也不需履行“兵役义务”,但这不代表在战时他就能独善其身了。
按照前例,如果战争持续时间较长,他会被编入伤兵营为士兵提供医疗服务,如果战争持续时间较短,烈度较低,那大概率只是去听一声通知就能回来。
利奥稍作尤豫,还是决定要去。
只是在是否携带乔瓦尼遗赠给他的那把武装剑时,又有些尤豫,以这把米兰大匠师亲手打造的利器,在战斗时无疑能大幅增加自己的实力。
但乔瓦尼的遗产实在太珍贵了,一旦暴露,就连贵族都要眼热,自己区区一个草药医生很难保住这样的宝物。
最终,利奥还是选择了不带。
没有利器,干脆便韬光养晦就是了,他一个草药医生,即使被征召入伍,也大概率只是负责后勤工作,无需亲自登上战场。
一路走来,路上常能看到雅洛米查老爷麾下的轻骑兵,持着盖有领主蜡印的文档呼啸而去。
看这架势,战争的规模就小不到哪儿去,没想到磨坊主这个老东西昨天所说的居然是真的,他区区一个磨坊主,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利奥心中百感交集,他又回想起记忆里,那头遮天蔽日的可怕魔龙,以及骑在它背上,仿佛魔神一般的征服者,奥斯曼帝国的穆罕默德二世。
就凭瓦拉几亚这个小国,真能抵挡住奥斯曼人的兵锋吗?
进到城里,利奥发现街上的难民少了许多。
恰逢卫兵格奥尔基正在巡逻,问起来才知道,昨晚堂区司祭亲自来做了一场布道,发放了少许救济面包以后,这些人就被雅洛米查老爷派人带走了。
据说要打散分配到领主老爷的各处地产里安置。
“格奥尔基,教堂的钟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奥斯曼人要打过来了吗?”
“应该是吧。”
格奥尔基苦笑道:“上面的说法是,弗拉德大公正在‘塔尔戈维斯泰’进行战争动员,布拉伊拉响应号召,要为大军提供兵员和给养,敌人是谁没说,不过想来总不会是北边的马扎尔人。”
格奥尔基也知道利奥不会满意这个答案,语气微顿,又道:“你要是想了解更多内幕,不如去问问米尔恰骑士。”
“我该去哪里找他?”
“就在中心广场,不过你得抓紧时间了,昨晚发生了一件大事,米尔恰骑士要不了多久就要出城了。”
“什么大事?”
格奥尔基尤豫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昨晚据说有一头狼人闯进了雅洛米查老爷的养马场,一连咬死了十几匹良驹。要知道,那可是戒备森严的养马场!”
“十几匹良驹?”
利奥的神情一震,自从奥斯曼人控制了巴尔干的贸易信道后,战马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如今,一匹较为廉价的瓦拉几亚马或是库曼马,价格便能抵得上十头耕牛,若是阿拉伯马,突厥马,价格恐怕还得再翻上几倍。
如果格奥尔基没有夸大其词得话,这么大的损失,对雅洛米查老爷这个下级波雅尔贵族而言,绝对称得上是痛彻心扉了。
“唉,自今年开春,魔物躁动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了,连戒备森严的养马场都能遭遇袭击,真不知道再这么下去,是不是连城里都不再安全了?”
格奥尔基长叹了口气:“利奥先生,你说这世上真的存在狼人吗?”
传说里,狼人是由人变成的魔怪,白天里是人,一沐浴月光就会变成食人的恶狼。
相较于普通魔物,这种能潜伏在人类当中的魔物无疑更加可怕。
利奥摇头道:“谁知道呢。”
“连你也没见过这种魔物?”
格奥尔基有些惊讶,利奥已经是他见过的,最为见多识广的人了,明明只是个乡村草药医生,谈吐有时却比那些贵族老爷还要文雅。
“别把我看得太高了,我其实跟你一样,除了林妖,沼泽水鬼,沼泽巫婆,还有小夜鬼,我就没见过其他任何还能叫得出名字的魔物了。”
利奥没说谎,他的确没见过狼人,但他很确定这种魔物是真实存在的。
他年幼时,曾在君士坦丁堡的藏书里,看过“探秘狼人”这本书,上面不仅有惟妙惟肖的插画,还详细记载了这种魔物的习性。
狼人已经脱离了劣等魔物的范畴,起步就是下等魔物,乃至中等魔物水准,小夜鬼,沼泽水鬼那种劣等魔物,跟其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维度的存在。
与格奥尔基道别后。
利奥循着人潮,沿着市场路来到了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中心广场,这里每周都要举行礼拜仪式,足以容纳上千人同时集会。
“到底是什么大事?该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据说是弗拉德大公继位后,断了对奥斯曼素檀的朝贡,还公开处决了奥斯曼人的使臣,彻底激怒了这些异教徒。这下好了,咱们都得跟着这位新大公一同陪葬。”
“闭嘴,不要命了你?”
“别那么悲观,兴许只是奥斯曼人的边境西帕希越境劫掠呢。”
“西帕希”是奥斯曼人仿效欧洲人分封的封建骑士,说白了就是持有土地的军事贵族,也是现如今奥斯曼军队当中的绝对主力。
市民们交头接耳着,他们的衣着较平民而言颇为华美,利奥认出其中一人是城里市民阶层的头面人物,手底下开着好几家木工坊。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布拉伊拉的主人,那位曾于大公宫廷中为其服务的“雅洛米查”老爷才在一众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广场中心的木质高台上。
他清了清嗓子,高喊道:“诸位弗拉德大公治下的领民,耶稣基督的虔诚信众们,我得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就在南方,奥斯曼人正磨刀霍霍,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对瓦拉几亚的入侵。”
“这块自君士坦丁堡沦陷后,基督耶稣直面奥斯曼人的最后堡垒,即将迎来最神圣,也最艰辛的考验。”
话音落下,一众市民们都忍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哪怕早有猜测,当这猜测被验证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徨恐了起来,四十年前,西吉斯蒙德皇帝曾带着他的龙骑士团,于瓦拉几亚被奥斯曼人打得大败亏输。
二十年前,波兰国王,兼匈牙利国王瓦迪斯瓦夫三世,率领着三万精明强干的十字军,依旧在瓦尔纳战役里,饮恨于奥斯曼人的魔龙之口。
两次战争里,瓦拉几亚人都派兵参加,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惨败。
这不禁使瓦拉几亚人萌生了一种,真的有人能抵挡住奥斯曼人的铁蹄的疑虑吗?
“诸位,请听我说!”
雅洛米查的嗓门很大,应该是用上了骑士呼吸法里的门道,整个广场都回荡着他那略显沙哑的吼声。
“我知道你们在恐惧,恐惧奥斯曼人的魔龙,但我会告诉你们,这一次的战争里,我们同样会有魔龙助阵,弗拉德大公已经驯服了先君遗留下来的巨龙,绝不会再容许奥斯曼人的魔龙逞凶!”
一时间,欢呼声如浪潮般响起。
但利奥脸上却露不出半点欢欣的神情,他曾是东罗马帝国的皇储,比这些普通人更清楚奥斯曼人的那头魔龙的可怕。
弗拉德大公的巨龙,继承自他的父亲,弗拉德二世。
他们两个都是西吉斯蒙德皇帝创立的“龙骑士团”的成员。
他们的姓氏“德拉库拉”就源自于此,是瓦拉几亚语里“龙”的意思。
也就是说,现任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三世不过是继承了龙骑士团里的一头巨龙,凭什么去跟曾击败了整支龙骑士团的奥斯曼人对垒?
“诸位,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也是事关‘神圣的十字架’是否还能继续屹立于这片大地上的一战,一旦我们失败,奥斯曼人就会抢占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人民,掠走我们的妻子,把我们的儿子掳作奴隶,把我们的女儿充作异教徒的婢妾。”
“如果你们还心存恐惧,就请瞧瞧那些逃难到这儿的保加利亚人吧!他们历经了无数苦难,为何还要背井离乡,在异教徒的追杀下冒险越境到布拉伊拉?因为在异教徒的治下他们根本就没办法过活,那是比死亡还要更加痛苦的生活,是断绝了一个基督徒通往救赎之路的可怕炼狱!”
一众市民们脸色微变,他们很少有人真正跟奥斯曼人打过交道,但却是时常能够看到那些可怜的保加利亚难民。
雅洛米查招了招手,那位利奥昨日曾见过的贵族,一个头戴孔雀翎帽,挎着迅捷剑的男人,便矫健地翻上了高台。
“站在我身边的,便是大公麾下的信使,他带来的是大公的谕令和恩典:凡响应征召,拿起武器者,今年赋税全免,家中田地由我亲自指派佃户代耕;若有人为抵御异教徒而战死,其遗孀可领三年口粮,遗孤由教会收养入学,在未来成为一名光荣的,伺奉天主的神职者,或修会骑士。”
说着,男人便举起了手中的信件,向人们展示上面醒目的大公印章。
“但同样的,任何胆敢逃避征召,拒不缴纳战争税的,也必将受到严惩!在‘塔尔戈维斯泰’,大公陛下已经处决了数以百计的逃役者,将他们插在了木桩上,他们怯懦的灵魂,将随着他们的行径一同坠入火狱,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弗拉德三世很喜欢穿刺之刑,用瓦拉几亚语来说就是“采佩什”,所以人们有时又会称其为“采佩什大公”,即穿刺者大公。
这位瓦拉几亚的新君主,可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接下来,各街区的头人,各村庄的村长,都要回去通知那些未能参会的人,推举出要服兵役的男丁和服劳役的男丁,你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将被编入布拉伊拉民兵团,进行短期的军事训练,守卫布拉伊拉;而我,也将率领其中最精锐的部分,前往大公的战旗之下,为其效命。”
利奥已经懒得继续听这位雅洛米查老爷,宣布麾下领民们所应履行的义务了。
他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跑路。
布拉伊拉往北,俱是一片大平原,自己两条腿,即使放弃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雅罗米查老爷麾下的轻骑兵也很容易就能追上。
往南,更是自投罗网。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得选。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无论是在君士坦丁堡,还是在保加利亚境内逃亡,还是来到了布拉伊拉,他都象是随波逐流的水草,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还好,自己只是草药医生,应该不会被纳入战斗串行。”
利奥自我安慰着,在人群里搜寻着米尔恰骑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