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里奥跟着戴夫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戴夫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没有绕圈子,只是叹了口气,把他的计算机显示器转向了里奥。
屏幕上是一封来自“每日研磨餐饮集团-大西洋大区-人力资源部”的电子邮件。
“主题:关于维护品牌形象统一性及主动规避潜在公共关系风险的指导意见”
“正文:致各分店经理,为确保我司品牌在当前复杂多变的舆论环境中保持一贯的积极、中立形象,总部建议各级管理人员对门店员工进行主动梳理。请密切关注并评估任何可能存在‘价值观非协同’风险的雇员。为实现前瞻性风险管理,建议对相关岗位进行及时优化,以维护团队凝聚力与品牌安全……”
里奥的眼神掠过这些佶屈聱牙的词句,他甚至能想象到写这封邮件的人是什么样的。
一个西装革履,可能年薪二十万刀的人力资源副总裁,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将所有活生生的人,简化为资产负债表上的风险和收益。
邮件的末尾,有一个pdf附件。
戴夫移动鼠标,点开了它。
pdf文档的内容更加直接。
里面是数条推特的截图,而排在第一条的,正是“新政幽灵”那条关于奥姆尼公司的推文。
他的id和那个罗斯福的侧影头像,被一个刺眼的红色方框精准地标记了出来。
一切都明白了。
“里奥,”戴夫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他甚至不敢直视里奥的眼睛,“我只是个分店经理,我上面有局域经理,局域经理上面还有大区总监。我儿子下个月要去看牙医,你知道的,牙医保险不包括所有项目,我每个月还要还房贷,我没得选。”
他没有说出“解雇”这个词。
这个词太直接,太没有人情味,他只是把一个白色的信封从桌子这边,推到了里奥面前。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有按公司规定,多给了一周的薪水。”戴夫说。
里奥没有愤怒,也没有争辩。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的不是被某个人针对的怒火,而是一种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荒诞感。
他不是被戴夫解雇了,戴夫只是那个负责执行命令的终端,他甚至不是被某个看不见的hr副总裁解雇了。
“保重,戴夫。”里奥拿起那个几乎没有重量的信封,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穿过后巷,融入了匹兹堡的夜色里。
这座曾经以钢铁闻名于世的城市,如今只有市中心那几座属于银行和高科技公司的玻璃大楼,还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而更多的街区,则沉浸在一种铁锈般的厚重黑暗中,一如它被遗忘的荣耀。
回到那间弥漫着廉价咖啡味道的公寓,里奥打开灯。
他将那个装着遣散费的信封,和那封来自“联邦学生援助办公室”的“最终逾期通知”,并排放在了书桌上。
一份来自资本。
一份来自政府。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
里奥跟跄地从柜子里翻出一瓶只剩下一半的廉价威士忌,拧开盖子,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烧灼着他的喉咙,却无法点燃他内心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张泛黄的罗斯福海报上。
照片里的罗斯福坐在敞篷车里,微笑着,挥着手,眼神中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无可动摇的自信。
酒精和积压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起爆。
里奥抓起那个半空的威士忌酒瓶,高高举起,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虬结。
他本想将它砸向墙壁,砸向那张该死的、充满希望的笑脸。
但在最后一刻,他停住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质问,一声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绝望嘶吼。
他对着海报上那个永远自信的笑容,咆哮道: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留下的世界!你当年要是把他们那帮银行家和拢断寡头全都吊死在华尔街,哪有今天这么多破事!”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带着哭腔和破音。
他的力气仿佛被这一声怒吼抽干了,身体一软,混合着醉意和极致的疲惫,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
世界开始旋转,意识正迅速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瞬间。
一个声音,一个不属于这个房间、不属于这个时代,沉稳、清淅、带着一丝老式电台般复古质感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的最深处,清淅地响了起来:
“年轻人,吊死他们解决不了问题……”
……
意识,是从一个黑暗黏稠的深渊中,一点一点被强行拽回来的。
感觉就象有人在他的颅骨里举办了一场重金属音乐节,主唱是杰克丹尼,鼓手是廉价威士忌,而贝斯手则是昨晚那份该死的遣散通知单。
他的第二个感觉,则是那个声音依旧存在。
它没有消失。
它象一个从未断电的无线电台,在他的意识背景中持续播放着。
这绝不是他自己的思绪。
现在他的思绪一团乱麻,充满了懊悔和对乙醇的憎恨,而这个声音,却象暴风雨中矗立的灯塔,冷静得令人发指。
就在他挣扎着辨别现实与幻觉的边界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了,续上了昨晚那句被他昏厥打断的话。
“……但让他们为人民服务,可以。”
这句话瞬间刺穿了他宿醉的混沌。
里奥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公寓里空无一人,威士忌酒瓶还躺在身边,墙上的罗斯福海报依旧挂在那里,带着那副该死的、自信的微笑。
“谁?”他嘶哑地低吼,“谁在说话?”
回答他的只有房间里的死寂。
一种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门是反锁的。
他冲回书桌前,疯狂地摇晃着鼠标,唤醒了计算机屏幕。
没有任何远程连接的提示,防火墙的日志也干干净净。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我以为我的口音还算标准,纽约上州那一带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贵族式的腔调,“年轻人,你的待客之道可不咋地,即便我承认,我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里奥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他这是幻觉,是压力、酒精、债务、失业……是他妈的生活给他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但他无法解释这个声音的质感。
它和其他幻听不一样,它有方向感,有一种物理存在。
声音仿佛就响在他的颅骨正中央,却又清淅地独立于他自己的思维之外。
他能听到这个声音,就象他能听到窗外的汽车鸣笛声一样真切。
“你到底是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咆哮,感觉自己象个十足的疯子。
“一个曾经坐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为这个国家掌舵十二年的人。”
那个声音回答,语气十分平静。
“顺便说一句,你的墙上还挂着我的肖象。虽然我必须得说,那位摄影师把我拍得有点过于严肃了,我本人其实比照片上要风趣得多。”
里奥的脖子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样,一格一格地转向了那面墙。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罗斯福的海报上。
阳光正好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照在海报的相框玻璃上,让那张熟悉的坚毅面孔产生了一丝光影的扭曲。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他不是在和幻觉说话。
他不是在自言自语。
他是在和一张海报说话。
而他妈的,这张海报居然回话了。
里奥的第一反应不是尖叫,他冲进了那狭窄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猛拍自己的脸。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色苍白、眼框深陷、眼神涣散的脸。
“冷静,里奥。”他对自己说,声音因为牙齿打颤而有些含糊不清,“这只是压力太大……失业……贷款……加之酒精的综合副作用,一种急性精神障碍,对,就是这样。”
他需要帮助。
他需要现代科学。
他需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告诉他,他只是需要吃点镇定剂,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下定了决心。
而就在此刻,他脑中的那个声音,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语气,悠悠地说道:
“孩子,如果你觉得去看医生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就去吧,这没什么不好,就当是饭后散步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嘲讽,击碎了里奥自我安慰的泡沫。
但也正是这句话,让里奥下定了决心。
他必须去。
他必须证明这个声音是假的。
他必须把这个非法闯入他脑子里的傲慢的“幽灵”,从他的头脑中彻底驱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