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蛟承志。
江心飘着几片碎冰似的月光,徐东痴躺在乌篷船里,听着竹篙点水的脆响。
距离目睹苍龙取水已过去三年,那张《江河灵迹图》被他添了二十七处朱砂批注,其中最新一行墨迹未干:
乙巳年霜降,鄂州赤鳞村断流百日。
徐先生,前头水浅要换小船。
赵老汉撩开舱帘,寒气裹着烧酒味钻进来。
老船夫腰间缠着褪色的红绸带,正是三年前从苍龙布雨的江面捞起的。
当时龙尾掀起巨浪,这绸带缠在渔网里闪着磷光,被赵老汉当作护身符珍藏至今。
才下码头,便见赤鳞村的青壮们扛着木料往江滩疾走。
祭台要搭三丈高。
领头的后生嗓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老族长临走前说,龙鳞入水那夜的星位咳咳和今朝北斗指向分毫不差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敲打铜锣的急响。
十几个农妇捧着粗陶碗沿江泼洒,浓稠的鸡血在龟裂的河床上蜿蜒。
徐东痴加快脚步,见当年供奉龙鳞的青石祭坛已裂作两半,缝隙里渗着暗红碎屑,是焚烧祈雨文留下的纸灰。
今夜子时,新雨师该来续命了。
披麻戴孝的老祭司举起龟甲,裂缝里卡着几粒黍米。
三年前苍龙赐的赤鳞庇佑,正应了甲子轮回的气数……
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血沫。
徐东痴忙扶住老人,却触到他袍袖下枯柴般的手臂,这具躯体竟像被烈日烘透的泥胎。
子夜江风腥得呛人,徐东痴蹲在祭坛东南角的柏树下。
三十六个精壮汉子赤膊立于八卦方位,他们背着的青铜水瓮里,浮着从三十里外暗河取来的阴泉水。
老祭司说过,苍龙退隐时遗落的赤鳞带着离火之气,需用极阴之水调和方能显灵。
起阵!
耆老之子挥动缠着红绫的桃木剑。
汉子们同时倾倒水瓮,清冽的水流注入祭坛凹槽,竟发出铁器淬火般的嘶鸣。
月光忽然暗了一瞬,徐东痴摸到怀里《江河灵迹图》在发烫。
掏出来时惊觉,三年前画的苍龙图样正在褪色。
江心漩涡骤现,却不是当年吞天噬地的磅礴气象。
一道青影贴着水面疾驰,所过之处泛起翡翠色波纹。
徐东痴攥紧流云纹镇纸压住翻卷的画轴,见那青影掠过祭坛时,老祭司供在香案上的赤鳞突然凌空飞起!
是蛟!
赵老汉突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蓑衣上还挂着水草。
您仔细看它额间的银线,当年苍龙眼瞳泛青玉色,这位的眼珠子却是琥珀
话未说完,青蛟已用尾尖卷住赤鳞。
那赤红鳞片突然迸出火星,烫得青蛟发出一声似牛似虎的痛吼。
祭坛四周的阴泉水瞬间沸腾,三十六个汉子肩上被蒸气灼出红痕,却咬牙立着不动分毫。
天边滚来闷雷时,徐东痴嗅到浓烈的硫磺味。
青蛟在云层间痛苦翻腾,赤鳞就像烧红的烙铁粘在它额间。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却在中天化作雪白冰晶,仿佛苍穹漏了个窟窿,正往下倾泻碾碎的月光。
天道更迭总要见血光。
赵老汉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将红绸带系上额头,老苍龙用一千八百年修成金龙正果,接班的蛟哪有这般便宜
他突然瞪大眼睛,青蛟竟迎着雷霆直冲而上!
暴雨中传来琉璃破碎般的脆响。
赤鳞在第九道闪电劈下时熔作金浆,顺着青蛟脊骨蜿蜒流淌。
徐东痴忽然福至心灵,抓起画匣里的松烟墨就往《江河灵迹图》上泼,墨迹遇雨化开,竟显现出先前没有的篆文:
蛟化龙时,需承离火于脊,纳玄冰于瞳……
云层中突然垂下数条白玉阶梯。
青蛟每登一级,鳞片就脱落一片,坠地即化作燃烧的流星。
当它踏上最后一级时,额间赤浆已凝成珊瑚状龙角,琥珀色瞳孔里浮出两道冰裂纹,正是古籍记载的雨师印!
第一滴真正的雨水落在龟裂的祭坛上,徐东痴看着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残碑。
老祭司的咳血症状在雨中神奇消退,汉子们肩头的灼伤被雨水洗过,竟留下龙鳞状疤痕。
雨师印结成需要三昼夜。
赵老汉拧着湿透的红绸带。
这雨会下一旬——徐先生,您该在新图录里补上一笔:乙巳年霜降第七日,青蛟承苍龙志,于赤鳞江……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
徐东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褪色的苍龙画像旁,不知何时浮现淡淡青影。
更奇的是图中江畔新添了三十六盏铜灯,灯油竟是冰蓝色的,正对应方才布阵的阴泉水瓮。
晨光破晓,江滩上的青蛟褪鳞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微光。
赤鳞村的女人们早早地来到这里,手中拿着陶罐,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鳞片。
她们说,这些鳞片可以磨成粉,给村里那些高热不退的孩童们退烧。
徐东痴站在江滩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目光落在一片青鳞上,那鳞片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青色,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秘密。
他不由自主地俯身,用指尖轻轻触碰那片青鳞。
刹那间,一股凉意从指尖传来,迅速蔓延到他的心头。
那凉意并不刺骨,反而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仿佛能平息他心中的燥热。
就在他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云端传来一阵吟啸声,那声音低沉而悠扬,似欣慰,又似叮咛。
江风轻轻吹过,吹乱了徐东痴的鬓角白发。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老族长坟茔。
令他惊讶的是,那坟茔上不知何时竟开满了青白色的风雨兰,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一片青色的海洋。
徐东痴凝视着那片花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他知道,这些风雨兰并非自然生长,而是老族长的灵魂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赤鳞村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