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刃初鸣
开春后武家办了场牡丹宴。
锦簇花丛间,七郎一身新裁的青布衫站在廊下,像苍松误入芍药圃。
宾客们窃窃私语,谁都听说武公子近来与个猎户同食同寝,甚至允他佩刀入席。
“且看那粗人如何出丑。”
王举人捋着胡须冷笑,话音未落却见七郎单手托起百斤重的赏石,稳稳垫平了歪斜的石凳。
满园喧哗霎时静下,唯闻七郎腰间佩刀轻撞玉带的叮咚声。
武承休笑着招手唤他近前,亲自斟了盅梨花白:“这是江南来的”
“苦。”
七郎抿半口就蹙眉,从怀里掏出个竹筒,“公子试试这个。”
清冽酒香漫开时,满座皆惊,竟是难得的北地冰烧,须在雪窖埋藏三年方成。
宴至半酣,忽有恶客借酒挑衅。
七郎正要起身,武承休却按住他手腕,自己擎杯迎上去。
推搡间酒泼了七郎满身,他握刀的手指节发白,终究只沉默地擦拭衣襟。
夜半送客时,武承休在月洞门下轻声道:“今日委屈你了。”
七郎正仰头望北斗星,闻言顿了顿:“娘说,刀该用在刃上。”
变故发生在谷雨日。
武承休往邻县赴诗会,临行特意吩咐林儿:“书房那盆素冠荷鼎,记得搬给七郎瞧,他前日说想见识江南兰草。”
归来时却见老管家跪在垂花门前:“林儿那孽障少奶奶她”
话未说完,内院突然爆出凄厉哭喊。
武承休踉跄冲进去,见儿媳王氏鬓发散乱地攥着剪子,腕间鲜血淋漓浸透罗帐。
“爹!您要为民妇做主啊!”
王氏见到公爹,猛地撞向床柱。
丫鬟死死抱住她时,领口撕裂处露出青紫指痕。
武承休浑身发抖地听完事情始末:他早间刚出门,林儿就闯进书房,见王氏独坐窗下绣花,竟强行搂抱。
挣扎间碰碎那盆价值千金的兰草,土里滚出颗带血的狼牙,是七郎前日不慎落下的护身符。
“他说说这狼牙是定情信物”
王氏哭晕过去前,手指死死抠着床沿,“儿媳无颜再见夫君!”
家丁四处搜寻不见林儿踪影。
武承休盯着地上狼牙,忽然一脚踹翻八仙桌:“搜!就是把辽阳城翻过来也要找到这畜牲!”
第三日黄昏,暗探来报林儿藏在城西御史别院。
武承休当即更衣备帖,却被七郎拦住:“御史弟弟掌着府衙刑名,公子去不得。”
“武某倒要看看,王法还管不管纵奴行凶!”
武承休摔碎茶盏,袖风带倒烛台。
火苗窜上纱帘时,七郎默默用茶汤泼熄,眼底映着明明灭灭的光。
果然如七郎所料,御史弟笑着收下厚礼,转头就让人把诉状扔出衙门:“刁奴背主之事,何劳武公子亲讼?”
当夜林儿竟大摇大摆出现在酒楼,逢人便说主家妇人腰肢如何软。
武承休气吐了血。
病中间七郎来探视,递上一包山参:“公子静养要紧。”
“那畜牲今日又去调戏张绣娘”
武承休攥碎参须,忽然盯住七郎,“你那刀,可能斩孽?”
七郎正在削梨,匕首突然划破指尖。
血珠滴在雪梨上,他低头舔去:“娘说,刀出鞘要见血归。”
次日清晨,林儿的尸首出现在御史别院后巷。
验尸仵作吓得瘫软,全身被割三百七十一刀,偏偏脸面完好,嘴角还扯着抹怪笑。
心肝肺肾整齐摆在青石板上,像场邪门的祭祀。
满城哗然中,武承休被衙役锁进公堂。
惊堂木拍响时,他忽然听见堂外传来七郎的声音:“武公子昨夜与我饮酒,三更方醉。”
御史弟冷笑:“谁能作证?”
“我。”
老妪拄杖踏入公堂,银发在晨光中如雪耀眼,“民妇送醒酒汤时,亲眼见武公子醉卧在榻。”
案子成了悬案。
但不出三日,流言就变了风向。
茶楼说书人突然开始讲“恶仆欺主遭天谴”的故事,细节详实得仿佛亲见。
武承休心知是七郎暗中推动,深夜寻去茅屋却扑了个空。
老妪在灯下缝虎皮大氅,针脚细密如星斗:“山里狼群叼了孩子,他救人去了。”
梅雨天里,武承休莫名发起高烧。
昏沉间总觉得七郎坐在床头,用沾酒的布巾给他擦身。
某夜惊醒,果真抓到只粗糙的手,虎口结着新痂。
“林儿的事”
武承休哑声问。
“恶人自有恶人磨。”
七郎吹凉药汤,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眼,“公子喝药。”
病愈那日,武承休发现书房多出个陶罐。
打开是腌渍的梅子,底下压着张桦树皮,炭笔画了幅简图:猛虎逐恶犬,虎额白星如刀。
他忽然明白过来。那夜暴雨如注,武承休冲进茅屋,看见七郎正在擦拭佩刀。
刀身映出他苍白的脸:“三百七十一刀”
“是他抓伤少奶奶的刀数。”
七郎归刀入鞘,铮鸣声切碎雨声,“公子,有些债得用血算。”
雨停时,七郎送他到溪边。
涨水的溪流湍急,武承休踩滑青苔险些跌倒,被七郎一把扶住。
两人手掌相触的刹那,武承休摸到他袖中暗藏的短刃,刃口还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
“接下来有何打算?”
七郎望向东边晨曦:“娘说,大雨冲过狼踪,该重新布陷阱了。”
回府就见御史家管家候在花厅,捧着礼盒说“误会一场”。
武承休笑着收下赔礼,转身全分给了受害的张家绣娘。
夜里他独自登上望北楼,见城外山峦起伏如兽脊,某处亮着一点孤灯,是七郎的茅屋。
更鼓敲三响时,暗卫来报:御史弟连夜派人往京城送信。
武承休摩挲着虎皮大氅上的金线,忽然道:“备马,去田家。”
他在晨雾中撞见背弓疾行的七郎。
箭囊里插着十二支白羽箭,猎户们传说,这是死士出征前的数目。
“京城要来人了?”
七郎劈头就问,眼角还带着枕痕。
武承休递上食盒:“新蒸的枣糕,带给大娘。”
食盒底层压着密信:御史奏本已抵都察院。
七郎看完把信凑到烛火上,火苗蹿起时照亮他冷静的眉眼:“公子怕否?”
“怕连累你们母子。”
七郎忽然笑了。
这是武承休第一次见他笑,像冰河乍裂:“娘说,武家的恩情该还了。”
离去的背影融入雾霭时,武承休瞥见他后腰别着两把刀,除了惯用的猎刀,还有那把杀过人的短刃。
当日下午,御史家三公子在郊外坠马,恰好摔在七郎打猎的路上。
七郎用熊蒿草替他止血时,顺手往对方怀里塞了封信。
深夜御史弟突然登门,额头沁着冷汗:“武公子,家奴林儿之事怕是另有隐情?”
武承休拨着茶沫,瞥见窗外树影微动,有个蜂腰猿背的身影蹲在树杈上,像守护领地的夜枭。
茶凉时,御史弟留下千两银票作赔礼。
武承休送客到门口,忽然道:“听闻御史大人最重家风?”
对方踉跄了一下。
树梢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弩箭卡入机括。
此后京城再无动静。
武承休后来才知,那封塞给御史公子的信里,装着林儿生前搜罗的、御史家贪腐的罪证。
中秋夜,七郎破例登门赴宴。
酒过三巡,他忽然用匕首插了个月饼递给武承休:“公子可知猎户如何分食?头刀敬天地,二刀奉至亲。”
铜钱大的月饼馅里,嵌着颗锈迹斑斑的弩箭箭头,当年射杀白额虎的凶器。
“从林儿心口挖出来的。”
七郎声音平静如深潭,“他临死说,是御史弟给的箭,让挑拨你我关系。”
月光浸透庭中桂花树,武承休捏着那枚箭头,恍然看见命运如何织成密网。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接下来”
“等。”七郎斩落桌角烛芯,光明骤亮,“狼既露牙,必会再扑食。”
更声如水中,武承休望着七郎融入夜色的背影,忽然觉得腰间玉佩滚烫。
那上面新刻了北斗七星,正对应虎皮上的金线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