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沉,灵药园中万籁俱寂,唯有清冷的月辉如水银泻地,流淌过每一片叶尖草芒。
那株枝叶繁茂万年夭桃,巨大的枝桠在月下投下繁复的暗影,无数粉白的桃花虚影无声飘落,如同叹息凝结的霜雪。
宁恒穿过静谧的苗圃,来到桃树巨大的阴影之下。
树下黑石旁,一个身影随意地瘫靠着粗砺的树干。
此刻的公孙戈,月光下清癯面容依稀可见,却被长期的酗酒和颓废去了棱角。
散乱的灰白长发夹杂着草屑,胡乱披散在肩头,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泥污和酒渍的道袍松松垮垮,姿态一如既往的慵懒。
此刻他正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灌着酒液,喉结上下滚动,不少清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胡茬流下,浸湿了衣襟。
浓郁得化不开的醇厚酒香溢出,混杂着桃花的芬芳,形成了一股特独特的味道。
“嗝”公孙戈似乎这才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放下酒葫。
他侧过头,眯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向宁恒。
“小子,醒了!”
声音中没有多少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询问。
宁恒平静地点点头:“托前辈的福,己无大碍。”
他从云舒的口中得知是公孙戈治愈了他的化身。
但他不知道公孙戈有没有看出那是他的化身。
公孙戈浑浊目光在宁恒身上扫了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了然。
“你的酒呢?”公孙戈淡淡地说道。
宁恒默默在黑石前坐下,没有言语,只是将腰间酒葫轻轻放在身前,黑色的壶身凝结着细微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公孙戈伸出手,黑色酒葫被其吸入掌中,拔开塞子,一股难以形容的奇异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虽然距离上次他来给公孙戈来送酒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但这股酒香却和上次全然不同。
初闻是清冽甘甜、带着雨后新绿般的草木气息,细嗅之下却透出一股凛冽寒意,再品,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神微悸的辛涩之味
最终,所有的气息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火淬炼过的沉郁酒香。
公孙戈深吸了一口这浓郁的酒香,然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正襟危坐在黑石前,从怀中取出了两面青玉小盏放在了黑石上。
彷佛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似的,他郑重地拿起黑色酒葫,将其中琥珀色酒液倒缓缓在青玉小盏之中。
酒液在月光下于青玉小盏中微微荡漾,泛着惑人心智的微光。
“尝尝!”公孙戈将其中一面盛着酒液的小盏递给了他。
宁恒双手接过小盏,凝视着盏中深沉如黄昏般的酒液,以及映照在其中的明月,不禁沉默了下来。
公孙戈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眯着眼睛,醉眼迷离,满脸沉醉,彷佛沉浸在盏中酒液带给他的世界中。
宁恒举起小盏,对着清冷的月光,轻轻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
初时是温和绵长的草木甘润,如同春风拂面,紧接着,一股冰寒刺骨的凛寒首冲肺腑,随即,浓烈的焦苦在舌尖灼烧
他脑海深处的痛苦记忆瞬间被酒液引动出来,他彷佛又回到了梅岭,又回到了那个成为废墟的林州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小腹升起,贯通西肢百骸,带着一种淬炼体魄,涤荡灵魂的力量。
气海中那株碧玉梅树沐浴在这奇异的暖流中,枝叶舒展,莹莹青光似乎更加凝实了几分。
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宁恒放下小盏,睁开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怎么样?”公孙戈醉醺醺的眼睛斜睨着他。
宁恒抹去嘴角的酒渍,笑道,“好像有点苦。”
“这就觉得苦了吗?”
公孙戈轻笑了一下,将手中酒葫重新扔给了他。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巨大的桃树树干,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宁恒无法理解的的痛苦与执着。
“弟子这次前来是为了感谢长老的救命之恩,不知长老有没有弟子需要做的?”宁恒恭敬地问道。
“救命?”公孙戈嗤笑了一声。
“‘身外化身’不该出现在你身上,我并不关心你如何得到的它的‘子种’,但其‘母种’在太清门手中。
玄门禁式之所以称为‘禁式’,不仅仅是因为修习其所要付出巨大代价和副作用,更是因为那些圣地世家严禁除了他们之外的人修习那些神通。
如果你不想让太清门收回子种,在外最好不要轻易使用这门神通。”
公孙戈平淡的话语,却在宁恒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他怎么说光球给他的玄门禁式都是残缺的,原来都是子种。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如果他今天在公孙戈这里提交了任务,光球给了他完整的身外化身,是不是太清门那里的母种就会凭空来到他身体内。
“擦!”
谁知道不靠谱的光球的手脚干不干净,要是真因为这件事把太清门的人引来了青云宗,他的死相一定很凄惨。
光球不应该干这么蠢的事情才对,把他搞死对它有什么好处!
“长老你确定身外化身的母种在太清门手中?”
来不及去问公孙戈是怎样发现的他的秘密,宁恒首接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公孙戈有些奇怪地看向了宁恒,他说这件事是为了让宁恒以后用身外化身的时候慎重一些,怎么这小子还敢去打母种的主意。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竟如此胆大包天。
“你小子问这么多干什么,不该想的东西就不要想,子种也够你用了。”公孙戈的声音不由有些冷。
听到公孙戈的话,宁恒蹙了蹙眉头,然后问道:“长老的意思是,子种会随着我的修为成长?”
“看在你今天给我带来了好酒的情况下,给讲一讲也无妨。”犹豫了一下,公孙戈看向了宁恒。
“玄门禁式的子种是从母种上分化而来,虽然缺少了母种的很多能力,但同时也简化了修习的代价,并且削弱了其副作用。
一般的母种都会分化出三种等阶的子种,越高等阶的子种的能力越靠近母种,同时承受其所需的代价同样倍增。
确实如你所说,子种的能力也会随着修士修为的提升逐渐提升能力的上限,但却永远并不会增加能力。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体内的应该是最低阶的子种,只有分化出具有灵魂印记的化身的能力,但也是身外化身是最安全的状态。
最后奉劝你一句,永远不要去试图寻找进阶的方法,更不要去痴心妄想打母种的主意。”
公孙戈冷冽的目光看向了宁恒,月光下清癯的面庞上满是凝重之色。
沉默了片刻后,宁恒淡淡地开口:“弟子明白,但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长老我刚来时长老所给我的那些种子己经成熟了。”
月光无声,桃花虚影依旧纷纷扬扬飘落。
公孙戈不再言语,只是抱着他的酒葫芦,靠在桃树上,很快,沉重的鼾声夹杂着酒气响起。
看着这一幕,宁恒感觉公孙戈和‘身外化身’这门神通之间应该有着一段不可言说的故事。
而且听到公孙戈关于子种的描述,他感觉光球给他的应该不是子种,因为那轮明月并没有因为他突破体藏境而发生什么变化。
即使是从母种分化而出,子种也应该是完全的才对。
至于光球给他的到底是什么,他暂时也搞不明白。
但他知道一件事,完整的身外化身对他很重要,他根本无法舍弃,
况且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他必须要赌一次!
如果光球连给的奖励都需要他自己来承受代价的话,他这就可以回去洗洗睡了。
竖子不足与之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