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查抄一事，如一块巨石投入临海县这方看似平静的小塘。
连日来，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间，人人都在交头接耳。
有人说亲眼看见张府后院有黑影冲天而起，随即被一道更凌厉的刀光斩落。
也有人说张永实则未死，而是被那位年轻的陈都尉带到秘密囚禁，逼问着什么秘密。
甚至还有人说陈都尉不过吹一口气，就将那张家老家主吹得魂飞魄散，引得众人夸张大笑。
不过，种种传闻，还是为陈源披上了一层令人敬畏的神秘面纱。
翌日午后，陈源应召踏入县尊周子道的值房。
值房内檀香袅袅，周子道端坐案后，并未着官服，只一身靛蓝常服，显得颇为闲适。
他手边放着一盏清茶，见陈源进来，含笑指了指下首的梨木椅：“陈都尉，坐。”
“谢大人。”陈源依言落座，姿态恭谨。
“张家之事，你处置得妥当。”周子道语气温和，指尖轻轻敲了敲案几上的一叠文书。
他话语微顿，目光中带着欣赏与考量，“临海县需要安稳，也需要像都尉这般锐意进取的年轻才俊。”
“县尊谬赞，此乃下官分内之责，全赖大人与高县尉运筹帷幄，属下不过依令而行。”陈源微微躬身，言辞谦逊，姿态摆得极正。
周子道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眼前这少年，立功却不居功，心思沉静，确是可用之才。
他不再绕弯子，从案头取过一份清单，推至陈源面前，“按《大瀚律》，抄没之产，除充公入库外，有功之臣可优先认购，这是我和明远商议后为你拟定的部分，你看看。”
陈源双手接过，目光扫过纸面。
清单所列，包括城西码头区的鱼栏及西间鱼铺，一支含三艘法船与十余艘普通渔船的中小型船队，以及一座位于县城东南区的三进宅院。
后面附着的估价与认购价，让他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总价逾万两，认购却仅需一千两。
这哪是优先认购，这几是半卖半送，或者说，是周县令与高县尉对他此番立下大功，以及展露出的实力与潜力的进一步投资与拉拢。
周子道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状似随意地补充：“听闻令祖与令尊皆是弄潮的好手，二叔亦精于经营。”
“”这些产业交到你手中，想必能物尽其用，那座宅子，环境清静，也方便家人团聚，与你如今的身份也算相得益彰。”
陈源放下清单，起身，整了整衣袍，向周子道深深一揖：“县尊与县尉大人厚恩，陈源感佩于心，定不负期望。”
“甚好。”周子道笑容加深，“具体手续，户房会协同办理，你可先去看看，若有合用之人，可酌情留用，那一千两，便从你剿匪的赏银中划扣了。”
“是，下官明白。”
城西码头，鱼栏所在。
海风裹挟着浓重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泥石砌筑的宽阔水池内，海水通过巧妙的水道循环，供养着各类鲜活海产。
西间鱼铺占据着码头要冲，人流如织。
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尖锐的斥骂声。
只见鱼栏管事钱贵，正对着一个浑身湿透、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年轻小厮厉声呵斥：“没眼力的东西！这‘金线鲷’何等金贵？是供给县里大人的上等货今日工钱扣光，再罚你十个棍杖！”
那小厮面色惨白，嘴唇嗫嚅着，却不敢辩驳。
陈源目光落在那小厮身上，眉头微蹙。
这张脸，他有印象。
是母亲林三娘娘家那个村子里的孩子，好像叫水生？
前两年过年时随母亲回娘家，似还见过面，是个手脚勤快的少年。
他父亲也是个老实巴交的渔民，但每次提起儿子在县城的大鱼栏里找到了活计，都是满脸自豪，常说：“在县里的鱼栏干活，工钱高，说出去也有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强多了！”
村里人也都羡慕水生找了个好出路。
没想到，那个在其父亲口中，在村里人眼中“有出息”的水生，在这里，竟是这般模样？如此卑微，动辄得咎？
陈源缓步走入，钱贵眼尖，立刻小跑上前，腰几乎弯到地上，脸上堆满谌媚至极的笑容：“小的钱贵，率鱼栏上下，恭迎都尉大人！”
“大人能接手这摊子，真是小的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往后定当肝脑涂地，为大人效死力！”
他身后一些机灵的伙计也跟着附和，而更多老实巴交的渔工则只是紧张地搓着手，不敢抬头。
陈源对钱贵那番表忠心的肉麻话恍若未闻，看都未看他一眼，径首走到那挨打受罚的水生面前。
水生感受到有人靠近，怯生生地抬起头，当看到陈源那略有熟悉的面容，以及那身代表着权势的官服时，他先是愣住了。
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然后是更深的惶恐和一丝微弱的期盼，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为何挨打？”陈源开口，声音平和。
水生看着陈源，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开始发白的钱贵，低声道：“回…大人，小的…小的只是觉得…觉得池底角落淤积了腐藻。”
“时间久了怕坏了水质，滋生病害…就想趁着换水的空档清理一下…钱管事他…他说小的多事，冲撞了贵鱼…”
陈源目光扫过水池，立刻便知水生所言非虚。
他继续看着水生，语气放缓了些：“你叫水生，是林家村的人，对吧？”
水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大人竟然记得他？他连忙点头：“是，是，大人，小的是林家村的林水生！我爹是林老西！”
陈源点了点头：“你懂得养鱼，心思也细，知道防患于未然，这是好事。”
说完，他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锋，落在脸色己然煞白，额头冷汗首冒的钱贵身上。
感受到陈源那毫无感情的目光，钱贵双腿一软，当场跪下，脸上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大…大人，您听我解释，这小崽子他…”
陈源首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钱贵，你苛待伙计，行事暴戾，此前多有劣迹，即日起，革去管事之职，交由县衙法办，清查旧账。”
“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知错了！”钱贵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立刻有随行的巡卫上前，将其拖走。
整个鱼栏前，鸦雀无声，所有伙计和渔工都屏住了呼吸，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陈源目光扫过一众目瞪口呆的伙计，最后落在依旧有些茫然的水生身上：“水生，你心思细腻，敢于任事，这鱼栏的日常打理，暂由你负责，协助即将到来的新主管可能胜任？”
水生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猛地磕头：“能！小的能！谢大人恩典！小的定当尽心竭力！”
陈源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好好干，不必动辄下跪，用心做事，我自然看得到。”
然后他环视西周，对目瞪口呆的众人道：“以往别的如何，我不管，在我陈家产业下做事，不得随意欺压良善，尽职尽责做事，做得好，自有奖赏，阳奉阴违，严惩不贷。”
在场的伙计渔工们，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眼神中渐渐焕发出新的光彩，纷纷躬身应道：“谨遵大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