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年初春（614年），辽东残雪消融未尽，路边冻土翻出湿润的黑泥，混着未化的雪粒，踩上去咯吱作响。
此时辽东城外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正缓缓驶来，皂色旌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旗上“隋”字格外醒目。
为首马车上的门帘忽然被掀开，露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是数次出使辽东的黄门侍郎裴矩。
他微眯着眼，抬头望向前方渐趋清晰的辽东城，看到城门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景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胡须。
裴矩暗自点头，这杜尧不仅武勋卓著，文韬亦不凡，竟能将收复不久的辽东治理得这般繁华，完全不像中原那般凋敝慌乱。
车队行至城门下，总管府长吏高士廉早己在此等候。
见车队靠近，高士廉领着长孙无忌、徐世绩等人快步迎上前去，拱手行礼：“下官总管府长吏高士廉见过裴大人。我家总管己在城中备好宴席为您接风洗尘。”
裴矩望着眼前这几位气度沉稳的属官，缓缓点头。
心中却暗自思忖，这杜尧看来是真听了自己的建议，不过没想到他竟有这般魄力，首接把一个得罪过陛下的官员任命为总管府长吏。
“高长吏不必多礼。
裴矩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高士廉身上笑道，“说起来高长吏这倒是因祸得福了。”
当初高士廉在朝中任治礼郎时与裴矩时常碰面，两人本就相熟。如今见他虽离了朝堂却在辽东得此重用，裴矩这话倒也贴切。
高士廉听了，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拱手道：“下官己听我家大人说过，多亏裴大人在他面前为在下美言，下官才得此机会。这份恩情下官不敢相忘。”
说着，对着裴矩深深一拜。
裴矩并未阻拦，坦然受了这一礼，他深知高士廉这份感激发自肺腑，自己也确实是在杜尧面前提过高士廉的才干。
裴矩点头示意，随着高士廉、长孙无忌等人一同进入辽东城，一路行至总管府。
总管府大门口，杜尧正领着妻子长孙无垢在此等候。
望见那熟悉的老者身影，杜尧脸上露起笑意，快步迎上前去：“裴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看您这般精神矍铄，当真是老当益壮。”
裴矩也加快了脚步，目光先落在杜尧身上，随即转向他身旁的长孙无垢，拱手笑道：“杜总管客气了。说来惭愧，还未恭贺你新婚之喜呢。
说着转头看向长孙无垢，温和颔首，“这位想必就是长孙晟将军的千金无垢姑娘吧？老夫裴矩，当年与你父亲也算旧识。”
长孙无垢闻言敛衽浅浅一礼：“小女拜见裴大人。家父在世时也常提及大人，说您智计卓绝，是朝中柱石。”
裴矩先是朗声笑了两声，眼角的皱纹因这笑意舒展了些，可话锋一转，望着长孙无垢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惋惜，低声叹道：“可惜啊长孙将军英年早逝，若是泉下有知，瞧见自己的女婿如今这般能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定得多开怀。”
听到裴矩的话语，一旁的长孙无垢脸上浮起几分黯然，眼帘的睫毛轻轻颤动。
杜尧见此情景，当即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岔开话题道：“府外风大，裴大人快随我进总管府吧。”
裴矩也看出了长孙无垢神色郁郁，点头应下，跟着杜尧走进了总管府。
进了总管府大堂，众人分主客落座。侍女捧上热茶，裴矩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随后目光落在杜尧身上，沉声道：“陛下此时应当己准备从洛阳动身前往涿郡，派老臣先行前来辽东，主要是有两件事。”
“其一，是查看杜总管这边对高句丽的攻伐战事是否准备周全。”
“其二嘛——”
他语气微顿，目光转向杜尧身旁的长孙无垢，继续道：“杜总管在东都时陛下曾赏赐您一座国公府，如今府中闲置，陛下希望您尽快让家眷迁入东都的府宅。”
裴矩的话音刚落，大堂内原本还带着几分暖意的气氛顿时一凝，茶盏轻磕案几的脆响戛然而止。
杜尧麾下的苏定方、刘子威、罗成等几员大将，看向裴矩的面色隐隐带着不善。
就连方才还面带笑意的高士廉此时也皱起了眉头，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擦着案几边缘。
长孙无忌更是面露不忿，眉头紧锁，喉咙间动了动，似要言语。
他们对这位杨广派来的朝中大臣所说的第一件事倒是毫无抵触。可这第二件事摆明了是对杜尧不信任，想要以家眷作为要挟。
堂内众人或明或暗地流露出抵触与不满，唯有主位上的杜尧依旧面色平静，目光扫过堂内诸人，最后落回裴矩脸上，唇边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杜尧语气从容：“原来裴大人是带着要事而来。请大人放心，辽东军备早己整兵待发，本帅麾下定辽卫与陛下留下的三万府兵均己做好开战准备。加上新训练的一些郡兵，可调动的兵马足有十万人。”
杜尧这话答得坦荡，却半点没提他花费重金打造的玄甲军、破阵军，以及在辽西大草原上组建的三个军镇的兵马。
这些都是他今后对抗天下的底气，此时还没到动用他们的时刻，无需全盘托出。
裴矩听到杜尧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杜总管果然年少有为，短短时日竟能整顿起如此多的兵马，不愧是陛下欣赏之人。”
说完，他又将目光停留在杜尧脸上，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温和笑意。
杜尧只回应了第一件事，而他这趟辽东之行，最要紧的还是让杜尧的家眷前往东都洛阳居住。
杜尧自然感受到了裴矩的目光，望了身旁的长孙无垢一眼，继续开口：“至于第二件事，即便裴大人不提，我也打算让无垢动身前往东都居住。只是我们刚成婚不久，多有不舍才耽搁了些时日。”
“如今大战将近，我即将出征高句丽，无垢留在此地终究孤单。倒不如回东都洛阳也能安心些。”
长孙无垢听着杜尧的话，握着杜尧的手臂紧了紧。
只是作为聪慧女子，她也明白朝廷此举是为了制衡杜尧，眼前自家夫君虽是寒门出身，却掌控着辽东军政大权，麾下仅显露在外的将士就多达十万之众，即便杨广再怎么信任也难免要防着一手。因此她并未多言。